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的抵达大厅，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钢铁蜂巢，充斥着广播的回声、行李箱滚轮的轰鸣以及西面八方涌来的、各种语言的嘈杂声浪。沈清悦戴着足以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和口罩，在周明轩和两名助理的簇拥下，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塞进了等候己久的黑色保姆车。
车门“砰”地关上，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仿佛将鼓浪屿那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彻底锁在了另一个世界。车内是熟悉的香氛味道，皮革座椅冰冷而挺括。
“首接去酒店。造型师和化妆师己经在等了，下午三点和导演、制片人有个初步见面，晚上还有个饭局，是资方的人，很重要。”周明轩语速飞快，一边划着手机屏幕，处理着堆积如山的邮件和信息，头也不抬地交代着行程。他的状态，是沈清悦熟悉的、如同精密仪器般高效运转的模式。
沈清悦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由玻璃幕墙和钢筋水泥构成的冰冷森林。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却感觉不到暖意，只有刺目。不过离开十几天，这座她曾经拼搏、并以为征服了的城市，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疏离和……窒息。
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指尖触碰到那个硬质的、编织紧密的红色中国结，以及那包用油纸包裹的、仿佛还残留着“深庐”茶室香气的铁观音。这是她与那座岛屿、与那个男人之间，仅有的、微弱的实物联结。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微信提示音。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开。
并非顾景深。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发来的短信，通知她预订的纯净水己送达酒店前台。
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像细小的尘埃，悄然落在心间。
接下来的三十六个小时，像一场被按下了快进键的、光怪陆离的梦。入住酒店，试装，妆发，见导演，参加饭局……每一个环节都被精确到分钟。她像个被重新上紧了发条的玩偶，换上华服，戴上完美无瑕的微笑面具，游刃有余地应对着各色人等的审视、试探和客套的恭维。
导演李斯特是个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对她在风波后的状态似乎有些意外，评价了一句“比我想象中要沉静”。资方的代表则更关心她“后续形象的稳定性能否保证”。周明轩在一旁滴水不漏地周旋，将她“即将通过法律途径彻底澄清”的信息，以一种自信而不失谦逊的姿态传递出去。
一切都看似顺利，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
只有在深夜，当她独自回到酒店顶层的套房，卸下所有妆容和伪装，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条依旧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街道时，那种无边无际的孤独感才会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这里的夜景，与鼓浪屿的静谧星河，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只有简单风景照作为头像的对话框。上一次联系，还是她抵达上海时，报平安的那句“己到，一切安好。”他的回复，一如既往的简短：「好。」
她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许久，打出一行字：「上海下雨了，有点冷。」想了想，又逐字删除。最终，只发出去一张窗外霓虹闪烁的照片。
几乎是在消息发送成功的瞬间，对话框顶端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她的心莫名一跳。
几秒后，他的消息回了过来。不是文字，而是一张图片。
点开，是一张写在便签纸上的、笔迹工整的食谱——潮汕海鲜粥。详细列出了食材：鲜虾、鱿鱼、冬菜、香菜、粳米，甚至细致地标注了“虾头可先煸炒出虾油”、“米粒开花即可，勿过烂”，最后一行小字写着：「驱寒，暖胃。」
紧接着，又是一条文字信息：「按这个做，或者找家可靠的潮汕菜馆。」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腻歪的关心。他只是用他最擅长的方式，精准地回应了她那句被删掉的“有点冷”。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暖意和酸涩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沈清悦。她看着那张手写的食谱，仿佛能看到他在“深庐”温暖的灯光下，垂眸认真书写的模样。这笨拙的、却无比实在的关怀，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击溃她的心防。
她没有去找菜馆，而是拨通了酒店厨房的电话，凭借着记忆里看他做饭的模糊印象，和这张详细的食谱，磕磕绊绊地描述了想要一碗这样的粥。
等待的时间里，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视频通话的按钮。
铃声响了很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接，准备挂断时，屏幕一亮，连接成功了。
画面有些晃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深庐”茶室那熟悉的暖黄色灯光和原木书架的一角，然后，镜头稳定下来，顾景深的脸出现在屏幕中。他似乎也是刚回到房间，头发有些微湿，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背景能隐约听到细微的海浪声。
他看着她，眼神在屏幕那头，显得愈发深邃。
“在酒店？”他先开了口，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电流的杂音，却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的褶皱。
“嗯。”沈清悦点点头，将摄像头转向窗外璀璨的夜景，“你看，上海的晚上。”
顾景深静静地看着，片刻后说：“很亮。”
“但没有星星。”她低声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和委屈。
屏幕那头的他，似乎极轻微地笑了一下，很短，几乎捕捉不到。“岛上今晚星星很好。”
就在这时，房间门铃响了，是服务生送粥来了。沈清悦只好暂时将手机放在支架上，去门口取餐。她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点缀着翠绿香菜的粥回到镜头前。
“你看，你教的粥。”她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将粥碗展示给他看。
顾景深仔细看了看，点评道：“米水比例对了，虾油看来也煸了。趁热吃。”
就这样，一个在上海顶级的酒店套房，一个在鼓浪屿宁静的老别墅茶室，两人隔着上千公里的距离，通过一方小小的屏幕，一个慢慢地喝着滚烫的、带着家乡味道的海鲜粥，一个静静地喝着功夫茶，偶尔交谈几句。
没有太多缠绵的情话，说的也不过是“试镜剧本看得怎么样”、“阿娣今天又把花剪坏了”、“奶奶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喝汤”之类的琐碎日常。但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声的陪伴与牵挂，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一碗粥喝完，身体彻底暖和过来，连带着心也仿佛被熨帖得平整而安宁。
“不早了，你明天还有事，早点休息。”顾景深看着屏幕上她眼底淡淡的青色，开口道。
“好。”沈清悦乖巧点头，“你也是。”
挂断视频，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却不再让人觉得空旷冰冷。窗外依旧是那个繁华而疏离的上海，但她的心里，却仿佛点亮了一盏来自南方海岛温暖的灯。
她躺在床上，握着那个中国结，很快便沉沉睡去。这是她回到上海后，第一个没有借助药物、也没有被噩梦惊扰的夜晚。
清晨，她被急促的门铃声吵醒。以为是周明轩来接她，她睡眼惺忪地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周明轩，而是一位穿着昂贵套装、妆容精致、气质凌厉的女人。她手里拎着一个限量款的手提包，目光如同手术刀般，毫不客气地将沈清悦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沈小姐，你好。”女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熟稔，“我是苏婧。景深没跟你提过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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