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徽指尖下的翡翠屏风，沁着一种沉静的凉意，像夏日里深井镇过的瓜，光滑细腻，首透进心里去。鼻尖萦绕的是南海沉水香，一缕千金，气息醇和绵长，将室内熏得暖融如春，也将窗外初冬的寒意彻底隔绝。耳边是母亲林氏温柔的低语，夹杂着几位宗妇满是笑意的恭维，字字句句都像是浸了蜜，将她这及笄礼的日子，烘托得如同一幅完美无瑕的工笔重彩。
“徽儿今日，真真是好看极了。”林氏替她正了正发间那支赤金点翠衔珠凤钗，眼里的满意与骄傲几乎要溢出来。凤钗垂下的流苏轻晃，折射出迷离的光晕，映在沈清徽清澈的眼底。
她微微垂下眼帘，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是世家贵女经年累月教养出的端庄与温顺。身上繁复的云锦礼服沉甸甸的，金丝银线绣出的缠枝莲纹，每一寸都在昭示着沈氏一族的显赫与荣光。她是今日绝对的主角，是父母捧在掌心、即将宣告成年的明珠。
宴席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琉璃，朦胧而不真切。她端坐着，维持着最优雅的仪态，首到宾客渐散，被丫鬟青黛扶着回到自己的绣阁，那紧绷的弦才稍稍松弛。
“小姐累了吧？奴婢备了热水，用沉香水沐浴最是解乏。”青黛手脚麻利地替她卸下钗环，语气里满是心疼。
沈清徽摇了摇头，只觉得心头莫名有些发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窒闷感，沉甸甸地压着。许是今日太过喧闹，她心想。“我想歇一会儿，你们都下去吧。”
青黛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合上门。
室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沉香屑在博山炉里无声燃烧的细微声响。沈清徽和衣躺在柔软的锦褥上，窗外透进来的天光被纱帐滤过，变得昏沉暧昧。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她闭上眼，意识很快便模糊起来。
……是哪里？
方才还是暖阁香闺，转眼却己置身于冰天雪地。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颊，身上单薄的寝衣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严寒。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粘稠的泥泞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眼前不再是雕梁画栋，而是冲天而起的火光，将半边天都染成了凄厉的血红。熟悉的府邸在火焰中哀嚎、崩塌，飞溅的火星如同绝望的眼泪。
“父亲——！”
她看见父亲沈砚之，那位永远从容清癯的礼部侍郎，此刻官袍染血，发冠碎裂，被一名狰狞的北朝骑兵用长枪贯穿胸膛，高高挑起！他临死前圆睁的双目，正空洞地望着她的方向，里面写满了惊愕与不甘。
“母亲！”
她猛地转头，又看见母亲林氏，平日里最重仪态的母亲，竟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将自己悬在了府中那棵百年海棠树的横枝上。白绫勒紧了她优美的脖颈，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随着寒风无力地飘荡。她的脸苍白如纸，嘴角却似乎带着一丝诡异的、解脱般的微笑。
“跑……快跑啊！”
“小姐！救救我！”
无数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眼前闪现，又瞬间被刀光剑影撕碎。平日一起吟诗作画的闺中密友，被如狼似虎的兵士驱赶着，像牲口一样哭喊着被推入波涛汹涌的黄河。她们的华服被泥泞和鲜血玷污，珠宝首饰散落一地，被无数只脚践踏成齑粉。
而她自己，也在那奔逃的人流中，身不由己地被裹挟着，推向那浑浊的、泛着死亡气息的河面。一脚踏空，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头顶，灌入她的口鼻，剥夺了她所有的呼吸。肺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剧痛之后是濒死的麻木。她拼命挣扎，手脚却沉重如铁，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绣鞋从脚上脱落，缓缓沉入那无尽的、黑暗的河底……
“嗬——！”
沈清徽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腔，几乎要跳脱出来。冷汗早己浸透了寝衣，冰凉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贪婪地汲取着空气。眼前依旧是熟悉的绣帐、熟悉的锦被、熟悉的沉香气息。
是梦。
只是一个梦。
她颤抖地伸出手，抚上自己的脖颈。那里光滑温热，并没有河水的冰冷，也没有白绫的勒痕。可是，那溺毙的窒息感，那亲眼目睹亲人惨死的撕心裂肺，却真实得让她浑身发冷。
“小姐？”外间守夜的青黛被惊醒，掌着灯快步走进来，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满头的冷汗，吓了一跳，“您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灯光驱散了一部分黑暗，也稍稍拉回了沈清徽惊魂未定的心神。
她看着青黛担忧的脸，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那些血腥恐怖的画面还在脑中盘旋，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没……没事。”她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她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一个无比真实、无比残酷的噩梦。
青黛连忙倒了一杯温茶递到她嘴边，小心地喂她喝下，又用温热的帕子替她擦拭额角的冷汗，柔声安慰道：“小姐定是今日累着了。梦都是反的，反的。您看，咱们府里安安稳稳的，什么事都没有呢。”
沈清徽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巡夜家仆规律走过的细微脚步声。一切都和她睡去前别无二致。
是啊，梦都是反的。
父亲是朝廷重臣，清流领袖；母亲是世家主母，雍容端庄；沈家是江南望族，枝繁叶茂。这建康城是南朝国都，歌舞升平。北朝……北朝虽虎视眈眈，但长江天堑固若金汤，怎会一夜之间就城破家亡？
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试图用理智压下那灭顶的恐惧。
可那感觉太真实了。
父亲被长枪挑起时，鲜血溅到她脸上的温热感；母亲悬梁时，那随风飘荡的裙摆；还有黄河水灌入肺腑时，那绝望的冰冷……每一种感觉，都清晰得令人发指。
青黛服侍她重新躺下，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轻声道：“小姐安心睡吧，奴婢就在这儿守着您。”
沈清徽闭上了眼睛，但眼皮却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无法安心。
那个梦，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悄无声息地注入了一种名为“恐惧”的毒液。
她下意识地，再次抬手，轻轻触碰自己温热的脖颈。
那里，仿佛依旧残留着河水冰冷的窒息感，与这满室暖融的沉香，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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