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王家赏梅那日，天色是江南冬日惯有的阴翳，灰蒙蒙的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沈清徽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身上穿着母亲一早命人送来的新衣——一件海棠红织金缠枝牡丹纹的袄裙，领口和袖缘镶着雪白的风毛，华贵非常，颜色却刺得她眼睛有些发涩。
这身打扮，与其说是赏梅，不如说是一场精心包装的展示。
母亲林氏坐在她对面，今日亦是盛装，发髻上的赤金镶宝头面在车厢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沉黯的光泽。
她看着女儿，目光中有审视，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欣慰，又像是某种隐晦的叹息。
“徽儿，”林氏终是开了口，声音在车轮辘辘声中显得有些飘忽，“王家是累世名门，规矩大，你今日需得谨言慎行，莫要失了礼数。”
沈清徽低眉顺眼：“女儿明白。”
“王家的三公子……”林氏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品貌才学都是上上之选，你父亲亦是极为看重的。”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沈清徽的心上。她依旧垂着眼，指尖在柔软的衣料上无意识地划着，没有接话。
林氏看着她这副模样，轻轻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说什么。
马车在王府侧门停下。早有穿戴体面的管事婆子带着丫鬟迎候在门口，笑容满面，礼数周全，引着她们穿过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
王府的宅邸比沈府更为深邃阔大，飞檐斗拱，气象森严，一路行来，仆从悄无声息，唯有步履匆匆，透着一股不同于沈家书香门第的、更为凝练厚重的世家气派。
赏梅宴设在后园的一处临水敞轩。轩外植着大片梅林，此时虽未到盛放时节，但己有不少梅树绽出浅粉、莹白的花苞，疏疏落落，在灰暗的天色下别有一番清冷风致。
轩内却是暖香拂面。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西角兽首铜炉里燃着不知名的珍贵香料，气息清冽，与窗外隐隐透来的梅香交织在一起。
己有不少女眷到了，皆是建康城中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衣香鬓影，珠环翠绕，低声谈笑间，一派和乐融融。
沈清徽随着母亲踏入轩内，立刻便感受到了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投射过来。她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跟在林氏身后，与相熟的夫人小姐们见礼。
那些目光大多带着善意的打量，尤其是落在她身上时，总会多停留片刻，带着品评与估量的意味。
王家的主母，一位身着绛紫色团花褙子、头戴点翠抹额的中年妇人，笑容温煦地迎了上来，亲热地拉住林氏的手：“妹妹可算来了，叫我好等。”
目光随即落到沈清徽身上，上下细细一扫，笑意更深了几分，“这便是清徽吧？果然是好模样，好气度，难怪妹妹平日里当明珠似的藏着。”
林氏谦逊了几句，语气里却不乏自豪。
沈清徽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脸上、身上逡巡，让她极不自在，却只能微微垂下头，做出羞涩的模样，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破局【明镜录】 轻声道：“夫人过誉了。”
王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态度亲昵，随即引着她们入座。座位显然是精心安排的，林氏与王夫人相邻，而沈清徽的位置，恰好在一个视野极佳，又能被轩内大多数人看到的地方。
她刚落座，便察觉到对面一道目光。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公子正望过来，见她抬头，立刻礼貌地移开了视线，耳根却微微泛红。那公子容貌清俊，气质温文，想必就是母亲口中那位“品貌才学俱佳”的王家三公子了。
平心而论，这确是一位翩翩佳公子。若在往常，在别的场合，沈清徽或许会生出几分少女的赧然与遐思。但此刻，在这刻意营造的氛围里，在那场血梦的阴影下，她心中升起的，只有一种冰冷的、被置于砧板之上的无力感。
宴席开始，侍女们鱼贯而入，奉上精美的茶点。席间言笑晏晏，夫人们谈论着时兴的衣料、首饰，小姐们则小声交流着诗词绣工，偶尔爆发出阵阵矜持的低笑。一切都符合一场高门贵妇千金聚会的标准，优雅，闲适，仿佛外面的世界与此地隔绝。
沈清徽强迫自己融入其中，唇角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偶尔附和几句，心思却飘忽着。她注意到，王夫人与母亲林氏交谈时，虽言笑如常，但眼神偶尔交汇，会闪过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她也注意到，那位王三公子，似乎被其兄长唤离了座位，到轩外去了片刻，回来时，眉宇间似乎带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凝重。
是她的错觉吗？
她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目光状似无意地扫向轩外。透过洞开的轩窗，可以看到远处连接前院的廊下，似乎有几道身影快速走过，看服饰，像是王府的属官或清客，步履匆匆，神色间不见了平日里的从容。
就在这时，邻座两位夫人的低语，隐隐约约地飘进了她的耳中。
“……听我们老爷说，北边的情形，怕是比朝廷明发上说的要糟……”
“嘘……慎言。”另一位夫人立刻低声制止，警惕地看了看西周，“今日只赏花，莫谈那些。”
先前说话的那位夫人也自知失言，立刻噤声，转而说起别的话题。
但那短短一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沈清徽的耳边。
北边的情形……比朝廷说的要糟……
所以，并非是她多心，并非只是梦魇？连这些深宅妇人都隐约听到了风声！
她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父亲那般笃定的“高枕无忧”，王家此刻暗藏的些许异动，还有这贵妇人间讳莫如深的低语……种种迹象，像散落的珠子，被那句低语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她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开始正视的可能——
山雨，并非未至，只是被重重朱门绣户，勉强遮挡在了外面。
而她，以及这满堂的欢声笑语，是否就如同这轩外枝头那些看似安宁的花苞，随时可能被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摧折零落？
一股比梦境更真实的寒意，悄然攫住了她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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