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是真的疼。这疼跟霸道的暴君似的，把所有思考的力气都榨干了，让浑身上下的感觉都围着它转。顾夜宸活这么大，头回遭这种罪——左边身子像被压路机碾过，连轻轻喘口气，都跟扯着胸口里断了的钢丝似的，扎得神经生疼。锁骨那地方更不用说，碎骨头似的疼清清楚楚，担架车每颠一下，都在提醒他：现在的你，脆弱得很，什么都掌控不了。
急诊室的空气又稠又闷。消毒水味想盖过一切，可偏偏跟血腥味、汗味，还有说不清的慌劲儿混在一起，闻着就让人恶心。小孩哭、老人哼、家属急着追问、医护人员大声喊指令——这些声音缠成一张乱网，把他裹得紧紧的，烦得他差点要炸。他早习惯了安安静静、规规矩矩、什么都听他的日子，可在这儿，那些舒坦全没了。
“轻点！”护士调整他胳膊固定带的时候，他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俩字，额角的青筋都绷起来了。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把担架床上那廉价的枕套都浸湿了。
帘子外头，陆晨赶紧劝：“夜宸，再忍忍，医生马上就来。”
忍？他顾夜宸啥时候需要靠“忍”过关？他该是定规矩、解决麻烦的人，不是躺这儿等人救的窝囊废。一想到这儿，心里的火气就跟野草似的往上窜。
就在他被疼和烦逼到快绷不住，眼神阴沉沉地扫着这乱糟糟的地方时，帘子被一只手“哗啦”拉开了。
先看见的是白大褂的衣角，挺括得很。接着，整个人走了进来。
那一刻，好像时间慢下来了，周围的吵声也变远了，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她站在逆光的地方，急诊室的灯在她身后勾出一圈淡淡的光。个子在女人里算高的，身形细，但不软，那身普通的白大褂穿在她身上，竟透着股没人敢惹的劲儿。脸上戴着蓝色口罩，遮了大半张脸，就露出一双眼睛和光溜溜的额头。
就是这双眼睛。
顾夜宸那满是烦躁的眼神，冷不丁撞进了这双眼里。
他见过的女人多了，各种模样、各种风情的都有，她们的眼睛会“说话”——有的藏着心思，有的带着媚气，有的小心翼翼讨好，有的会因为他的身份或现在的狼狈，露出好奇或可怜的样子。可这双眼睛，跟那些都不一样。
没有画过的眼妆，没有藏着的心思，没有讨好，也没有因为他是谁、有多惨，多一分多余的情绪。
这双眼睛亮得很，也静得很，像深山里的寒泉，深不见底，表面没一点波澜。眼里映着急诊室的冷光，也清清楚楚映着他现在的样子：脸白、汗湿、一脸疼和烦。她看他的眼神特别专注，就是医生看病人的样子，冷静、专业，没掺一点私人情绪，好像能透过他那贵气的骑术服、狼狈的模样，首接看到他骨头伤成什么样。
就这么一眼，顾夜宸觉得像有一捧冰泉，“哗啦”浇在心里的火上。那股快冲破胸口的烦躁，居然奇奇怪怪地压下去了。
连左肩那钻心的疼，都忘了一会儿。
她是谁？
这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他见多了美人，可从没有一双眼睛，像这样“空”——空得只剩下理性，空得让他这种习惯在眼神里占上风的人，头回觉得手足无措。
“刚才送来的坠马伤员在哪？骨科急会诊。”
她开口了，声音清凌凌的，又稳，像玉石轻轻碰在一起，穿过乱糟糟的背景音，清清楚楚传到他耳朵里。是跟护士长说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可就是让人没法不听。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他，脚步也跟着走近了。
顾夜宸躺在那儿没动，就首勾勾看着她过来。他看着她跟急诊医生快速说话，听她用专业的词儿说他的伤，声音不高不低，却奇奇怪怪地让人安心。
等她说“我是骨科医生沈清漪，需要为您检查一下伤处”的时候，顾夜宸的心跳，没声没息地漏了一拍。
沈清漪。
原来她就是沈清漪。那个只在资料上见过名字，在林薇不服气的抱怨里听过一嘴的……沈医生。
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样子碰见。
她弯下腰，戴着手套的手指有点凉，开始摸他疼得厉害的左肩和胸口。动作又专业又快，没一点多余的碰。等她的手指按到断骨的地方，剧痛又一下子涌上来，顾夜宸没忍住闷哼出声，身子瞬间绷紧了。
可跟之前疼得想发火不一样，这回疼的时候，他的目光却没法从她口罩外的眉眼上移开。她垂着眼，长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影子，眼神专注地看着伤处，好像在解一道复杂的题。他疼得哼出声，她没说一句安慰的话，只是更快地查完了。
“这里压痛最明显，能摸到骨擦感。初步判断是左侧锁骨中段粉碎性骨折，可能还带着多发肋骨骨折。”她跟急诊医生说完，又看向他，眼神还是没波澜：“得马上办住院，做进一步检查，准备手术。等X光结果出来，我再定具体的手术方案。”
没问他疼不疼，没因为他的身份多关注一分，就只有干脆的诊断和安排。
顾夜宸看着她，好一会儿没应声。他早习惯了自己是焦点，习惯了别人对他小心翼翼，可现在这种被当成“病人”对待的感觉，新鲜得很。
他甚至冒出个荒唐的想法：在她眼里，他跟旁边摔断腿的大爷、切伤手的工人，说不定没区别——都是需要修的“坏机器”。
这么想，他没觉得被冒犯，反而像有阵清风，吹走了心里最后一点因为失控冒出来的堵得慌。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很，最后就吐出一个字：“好。”
沈清漪轻轻点头，没再多说，转身交代了注意事项，然后干脆地走了，没多停一秒。
帘子又拉上了，把那道清冷的身影和那股像冰泉似的气息，都挡在了外头。
顾夜宸还躺在那儿，左肩的疼真真切切，急诊室的吵声又回来了。
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双平静的眼睛，像枚定海神针，扔进了他乱糟糟的世界；又像一道不一样的光，硬生生穿透了他用钱和权筑起来的、密不透风的墙。
他慢慢闭上眼睛，可脑子里，却清清楚楚印着那双眼睛的样子。
疼还在，烦也没全消。
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叫“兴趣”的情绪，悄悄冒了头。
这个沈清漪，跟他认识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她，好像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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