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医院心外科一号手术室，是个和外面完全不同的世界。温度恒定偏低，空气里飘着呛人的消毒水味，还混着电刀烧组织时特有的、淡淡的焦糊味。无影灯冷得刺眼，把墨绿色的无菌单照得像深潭，躺在正中间的患者，就是这潭水上唯一、还在往下沉的孤舟。
沈清漪站在主刀位，裹得严严实实。蓝色无菌帽和口罩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平时清得像寒潭，这会儿在无影灯聚光下亮得惊人，像两颗磨得极亮的黑曜石，满是绝对的专珠，还有种近乎神圣的冷静。
她身后、周围，是个庞大又精密的团队：麻醉医生盯着屏幕上跳的生命体征，体外循环师守着“人工心肺机”，器械护士把手术器械摆得整整齐齐，递东西的动作准得像条件反射；产科和新生儿科的医护也在待命区等着，没一个敢放松。赵启明主任站在旁边，眼神沉得很，既是监督，也是最后的靠山。
“手术开始。”沈清漪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平得没波澜，却像按了开关，整个手术室的节奏瞬间被她攥住。
手术刀在她手里像活了似的。沿胸骨正中间切开的动作，流畅、稳当、精准，没半点犹豫和多余。电刀一层层分离组织、止血，撑开器慢慢把胸骨撑开，纵隔露了出来——那颗被主动脉夹层威胁着、还在艰难跳的心脏，还有上面那段像吹胀的、裂满纹的气球似的升主动脉，赫然摆在所有人眼前。
情况比影像里看着还吓人。夹层的假腔特别大，把真腔压得窄窄的，主动脉外膜薄得像蝉翼，跟着心跳轻轻颤，好像下一秒就会崩裂。
“建立体外循环。”沈清漪指令清楚。
插管、连接，暗红色的静脉血被引出来，过人工肺氧合后变鲜红，再泵回患者体内。维持生命的担子，暂时从疲惫的心脏，交到了冰冷的机器上。
接下来是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步——降温、停循环，在没动静的心脏和血管上，做精细的修补。
“开始降温，目标核心体温25摄氏度。”沈清漪扫了眼体外循环机和体温监测仪。
体温一点点往下掉，患者的代谢也慢了。手术室里的气氛绷得能滴出水，监护仪哪怕响一声、波动一下，都揪着所有人的心。
可沈清漪像没感觉到压力似的。她微微调整了站姿，目光始终锁在手术台上，等最佳时机。
“体温25度，准备停循环。”体外循环师报告。
“麻醉准备。”
“脑氧监测稳定。”
“准备选择性脑灌注，远端球囊阻断加逆行灌注。”
一串指令和确认，在沈清漪和团队间快又准地传着。
“停循环。”
命令下了，体外循环停了。患者身体里的血像瞬间凝住，监护仪上代表循环的波形成了首线。一种让人发慌的寂静漫开来，只剩麻醉呼吸机单调的声音，提醒着时间没停。
这是死神举着镰刀倒计时的最后时刻。
沈清漪动了。
她右手捏着精细的血管钳，左手拿组织剪，探向那颗像睡过去的心脏上方的病变血管。动作快、准、稳，没半点拖泥带水。
切开主动脉外膜，暴露夹层。血己经不流了，视野很清楚。她要切掉那段被夹层撕得脆弱不堪的升主动脉和部分主动脉弓，再换一段人工血管上去。
修剪病变血管，把人工血管近心端和心脏出口的主动脉残端缝起来。针线在她指尖飞，每一针的间距、深度、力度，都准到毫米，匀得像机器缝的。这是心外科手术里最考验基本功和稳定性的活，心脏静止的窗口期有限，必须一次成，不能有半点错。
时间一分一秒过，手术室顶上的电子钟，数字冷得跳。
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
西十分钟……
沈清漪的额角渗出汗珠，旁边的洗手护士赶紧用无菌纱布轻轻擦去。她眼神没动，胳膊稳得像钉在半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生怕一点动静，就破了这极致精准的操作。
“近端吻合完成，检查有没有渗漏。”沈清漪的声音还平稳，语速却稍快了点。
测试完，确认吻合口完美。
“准备恢复远端灌注，同时做主动脉弓部分置换和头臂血管吻合。”
更复杂的部分来了——得在恢复下半身血流的同时，重建主动脉弓部血管。她像在微观世界里跳舞的艺术家，又像在万米高空走钢丝的冒险家，平衡着母体复苏和胎儿供血、手术精细和时间紧迫之间那根细得要命的天平。
选择性脑灌注继续给大脑供氧，远端灌注开始供下半身和子宫的血。监护仪上，代表下肢血氧饱和度的数慢慢往上爬。产科医生盯着胎心监护仪，屏幕上那条代表胎儿心跳的曲线，虽说有点波动，却顽强地跳着。
这是好迹象！
沈清漪没分心，所有精神都聚在指尖。把人工血管的分支，跟患者自己的头臂干动脉、左颈总动脉缝起来。针尖穿过血管壁，带出比头发丝还细的线，打结、剪断……动作行云流水，带着种冷静到极致的韵律。
“弓部吻合完成。”
“恢复全身循环，开始复温。”
当体外循环的血再泵进患者全身，当那颗停了快五十分钟的心脏，被电击除颤后重新有力、规律地跳起来时，手术室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长长地、无声地松了口气。
监护仪上，各项生命体征稳步回升——血压稳了，心率稳了，血氧饱和度也到了理想值。
胎心监护仪上，那条代表新生命的小曲线，也还坚强地跳着。
沈清漪没立刻松劲。她仔细查每个吻合口，确认没渗血，人工血管位置好，心脏收缩有力。
“关胸。”最后她说，把后面的活交给助手。
她退了步，轻轻活动了下僵掉的脖子和肩膀。连续几小时保持高度集中的姿势，体力和精力都耗得厉害。刷手服的后背早被汗浸湿，无菌帽里的头发也湿了。
可她抬头看监护仪的眼神，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微弱的光——那是种超过疲惫的、属于拯救者的满足。
赵主任走过来，看着手术室里完美植入的人工血管和有力跳动的心脏，眼里满是赞赏。他拍了拍沈清漪的肩，声音里藏着点激动：“清漪，做得漂亮！太漂亮了！”
沈清漪只轻轻点头，眼神依旧平静，仿佛刚做完的不是场抢两条命的极限手术，只是台普通的阑尾手术。
她走到旁边，摘下沾血的手套扔进医疗废物桶。露出来的手指，修长白皙，稳得看不出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
无影灯还冷得亮着，照着手术台上重获新生的患者，也照着那个刚创造生命奇迹、静得像水的女医生。
对她来说，这不是奇迹，是日复一日的功课，是责任，是使命。
而手术室外，太阳正烈，车来车往，没人知道这扇关着的门后，刚打了场没声音却激烈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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