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医院白墙染成暖橘色，和病房里没亮的冷白灯光比着，反差特别明显。沈清漪脱下穿了快十二个小时的白大褂，仔细挂进个人储物柜——那衣服上还留着消毒水、血和手术室紧张空气混在一起的味儿。她换了件简单的浅灰羊绒衫，配条洗得发浅的深色牛仔裤，把乌黑的长发随便拢了拢，用个普通黑皮筋扎在脑后。
疲惫像潮水似的，一点点漫到西肢百骸。连续站几小时做精细手术的后遗症冒出来了：小腿肌肉酸得发紧，肩颈也僵着。可她脸上没什么明显表情，就是眼神比平时沉了些，像夜里深不见底的湖。
“清漪，一起去吃饭呗？听说后面巷子里开了家潮汕牛肉火锅，味道特正！”同科室的主治医师李薇热情地邀她，刚换好衣服，脸上带着下班的松弛劲儿。
“是啊沈医生，一起去！今天你这台手术太牛了，得庆祝庆祝！”另个住院医也跟着附和，眼里满是真心的佩服。
沈清漪停住关柜门的手，转过身，对同事们牵出个极淡的笑——轻得像水面飘的涟漪，没一会儿就没了。
“谢谢你们，不过算了，”她声音有点哑，是手术后勤说话少闹的，语气温和却没商量，“有点累，想早点回去歇着。你们去吧，吃开心点。”
李薇知道她的性子，不是客气，就没再劝，拍了拍她的肩：“行，那你赶紧回去好好休息，今天真是辛苦了，明天见。”
“明天见。”
看着同事们有说有笑地一起走了，更衣室瞬间空了，只剩她一个人。窗外的城市噪音被厚玻璃滤得模糊，远得像另一个世界。沈清漪静静站了几秒，像在适应突然的安静，然后才背上那个用了有些年头、皮质软却磨出痕迹的深棕帆布包，一个人往员工通道走。
她没去地下停车场开车——那辆白色大众Polo在晚高峰只会让她堵在路上，耗光剩下的力气。而是习惯性往离医院一个街区的地铁站走。
晚高峰的地铁车厢，像塞满疲惫灵魂的沙丁鱼罐头。汗味、香水味、剩饭菜味混在一起，是都市上班族特有的“回家味儿”。沈清漪靠在车厢连接处的角落，戴着耳机，里面放着舒缓的古典钢琴曲——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音乐搭了个无形的墙，把她和周围的挤、吵隔开来。她轻轻闭着眼，长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影，车厢晃悠的灯光里，脸色看着有点白。没人会想到，这个看着单薄、安静的年轻姑娘，刚在无影灯下，从死神手里抢回两条命。
她住的地方离医院不算近，但地铁能首达。是个建了十五年以上的普通小区，没华丽门厅，物业也不贵，好在安静，邻居多是住了多年的老街坊。
打开房门，是套六十来平的公寓。一室一厅的格局，收拾得特别干净，甚至能说一尘不染。装修极简单：白墙、原木地板，没半点多余装饰。家具也少，一张沙发、一个书柜、一张餐桌、两把椅子，都是最基础的款式，透着股冷静的实用劲儿。
这儿和她白天待的医院完全不一样——医院里满是复杂气味和紧张情绪，这儿只有淡淡的、阳光晒过的棉布味，还有丝若有若无的书香气。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指针走的细微声响。
她没立刻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还没完全黑透的暮色，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追着跑的小孩，还有坐在长椅上聊天的老人。那鲜活的、有烟火气的场景，和她这儿的静形成对比，却奇异地让她绷着的神经慢慢松下来。
过了会儿，她才开了客厅一盏暖黄的落地灯。灯光不亮，温柔地铺开来，驱散角落的黑，也让这太素净的屋子有了点温度。
她把帆布包挂在门后挂钩上，换了舒服的居家拖鞋，动作不慌不忙。先进厨房烧了壶水，再从冰箱里拿出简单食材：一小把青菜、两个鸡蛋、一小块鸡胸肉。她晚饭通常自己做，简单弄弄，讲究营养均衡，不图好吃。洗菜、切肉、打蛋……动作熟练又专注，像在做另一场精细操作。锅里的水汽冒出来，带着食物本身的清香，慢慢飘满小屋子。
等水开的空当，她走到书柜前。这几乎是她公寓里最“满”的地方——密密麻麻塞满了书，大多是厚的外文医学专著、期刊合集、手术图谱，书脊上印着复杂的专业词。但也有少数其他的：《沉思录》《局外人》，还有些科普书和极少的小说。她抽了本最新的《胸外科纪事》，靠在书柜旁，就着落地灯的光，快速扫上面的摘要。
这就是她工作之外的全部生活：简单、规律，近乎单调。没频繁的社交，没光鲜的娱乐，没恋人的暖怀抱。同事有时开玩笑说她活得像苦行僧，或猜她是不是有什么藏着的事。对此，她从不解释。
对她来说，这种极致的简单，是必要的修复。白天，她得高度集中精神，情绪必须绝对稳，面对生命的脆、家属的悲喜、手术台上变来变去的危险。那些大压力、重责任，甚至救回人后的欣慰和累，都需要个出口，也需要个空间慢慢沉淀、消化。
而这片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静地，就是最好的容器。在这里，她不用装那个冷静强大的沈医生，能让累毫无保留地露出来，能放空脑子，也能泡在纯粹的知识里，给专业能力补点新东西。
晚饭很快做好：一碗清汤鸡丝面，配个水煮蛋和几根青菜。她坐在餐桌前安静吃着，细嚼慢咽。餐桌对面，放着个空相框。
吃完后，她仔细洗好碗筷，把厨房恢复原样。然后花半小时做简单拉伸，松松僵了的肌肉。接着就是雷打不动的阅读学习时间——有时看复杂病例，有时准备学术会议发言，有时随便翻本非医学书，让脑子换个方向转。
夜深了，楼下小区的灯一盏盏灭了，城市慢慢睡了。
沈清漪洗完澡，穿件干净的棉睡衣，站在卧室窗前。夜色浓得很，玻璃上模糊映出她清瘦的身影和没什么表情的脸。
孤独吗？或许吧。
但她早习惯和孤独相处，甚至能从里面攒点劲。这份孤独让她保持清醒，不被外面的浮华勾走，能一首专注在自己选的、和生命打交道的路上。
她关灯躺上床，黑夜里感官变灵了。身体深处的累，这会儿成了踏实的信号——证明这一天没白过。
明天，还有新手术、新病人、新挑战等着她。
而她，得在这片只属于自己的静里，攒够再出发的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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