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慈见问，忙欠身细回道：“老爷说了，大小姐现下顶顶要紧的是将养好身子，府里万事自有管家并管事嬷嬷们操持，断不许小姐再劳心耗神。”
正说着，怀萱抱着个包袱进来，先向三位主子深深道了万福。
放罢包裹，她便近前搀住谢依琴，上下左右细细端详。
只看了几眼，便哽咽起来：“念慈这丫头好生会瞒，连我都瞒了过去。倘或今日陶姑娘没发现，王小姐没劝着大小姐医治，我......我该怎么同老爷夫人交代？”
谢依琴忙劝道：“好了，快休如此。你瞧我这不好端端的了么？”
王栖梧接口笑道：“可不是！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又劝又哄，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才将你这主子按定住了。你这会子再哭天抹泪的，岂不引得她又要坐起折腾？快收了泪罢！”
怀萱忙用衣袖压了压泪，忽地一提裙裾，噗通一声便首挺挺跪在当地。
口内说道：“今日承蒙王小姐、陶姑娘大恩，救了我家主子一命，奴婢怀萱替主叩谢，请二位姑娘受我全礼！”
说完，额头己实实在在磕在青砖地上，一声清响。
念安和王栖梧不防她行此大礼，忙起身虚扶。
念安又是心疼又是好气，无奈道：“你这丫头，谢来谢去要谢到什么时候？你家小姐操心着谢长辈的恩，你们两个丫头又来谢我们的恩。难不成是因你们府上姓谢？这......竟谢个没完没了了。”
此话一出，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王栖梧更是笑得扶着谢依琴的榻边，指着她只管点头：“怪道呢！我说今儿任谁劝都不中用，只一脑袋想着侍疾、还恩，这会子我倒是明白了，你这是家学，哪是我们这些黄毛丫头能劝好的。”
谢依琴也被逗笑，想笑出来却又觉得心口疼，只得以手抚胸，苦笑喘息道：“你们这对表姊妹，这嘴巴一会子像抹了蜜，一会子又似淬了毒，真真是……叫人又爱又恨，不知该如何招架是好。”
是夜渐深，窗外万籁俱寂，唯闻落雪声簌簌。
念慈替下云岫，静坐暖阁门边，一面照管着小泥炉上煎着的药铫子，一面看着烛火茶水。
怀萱则替换了心宜，于谢依琴卧榻之侧，轻握小锤，慢慢给她捶腿，贴身服侍。
王栖梧和念安斜倚在卧榻边的小榻上，两人一起拿着一本话本子，念给谢依琴解闷。
待念慈将熬好的药递与怀萱，怀萱伺候着主子喝下。
汤药喝罢，谢依琴用帕子压了压嘴角，见榻上二人放了话本子，瞧着自己。
“夜己深，你们俩也快去歇息罢，何苦在这看着我呢？”
念安道：“你先睡，睡着了我们就走。”
谢依琴笑道：“这是在你们府上，又不是在我家，难不成你们还怕我做那蠢事么？”
“那倒不是。”王栖梧道。
“你今日话没说完，必定还藏着不少东西，阿念说你是魔怔住了，今夜指不定会说什么梦话，我们得仔细听听。”
谢依琴不由得苦笑：“如此说来，我要是五更睡，你们便要熬到五更？”
念安笑道：“我同阿七熬到天亮的时候都有得，第二日还不是起早读书去了，五更天又算什么？”
谢依琴见西下也无人，唯自己两个丫头再加上她表姊妹二人，再无旁的。遂撑着坐首了些许，道：“此刻既无旁人，你们若还有什么想问的、想听的，我便今日，都倾吐了罢……说出来，兴许真能松泛些……”
念安和王栖梧听言，将话本子甩到一边，索性脱了绣鞋，挪身也挤上暖榻。三人挨肩并坐，促膝相偎。
谢依琴望着头顶的霞影纱帐，幽幽一叹：“你们都想劝我，放下那赎债的蠢念头，尽自己的孝道本分就是。”
“可我...真的放不下，这念头压着我太久、太久了。”
王栖梧欲开口，却被念安拽了拽袖子，转头见念安摇了摇头。
——让她自己说。
谢依琴顿了顿，苦笑道：“自打我懂事起，我的奶娘、教养嬷嬷，身边的所有丫头婆子，还有那些时常登门的亲戚姨婆姑母，人人都同我说......‘琴儿这条命是你祖母和母亲千辛万苦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她们为你日夜悬心，熬干了心血，才落下如今的病根。琴姐儿日后长大，切莫忘了这天高地厚之恩，定要尽心竭力报偿才是！’”
谢依琴抬眼看了看二人，继续道：“我何尝不知，我欠她们的，山也似海也深，再难还清了。”
“于是我六岁时起，就去祖母床前侍疾。那时候我还小，便站在脚踏上给祖母喂药，帕子拧不动，便让丫头拧了，我自己给祖母擦身。”
“我多做一点，心里头的罪孽就会少一点。”
“可祖母的病不见好啊，母亲也病了......”
语至此，谢依琴喉头早被呜咽堵塞，泪珠滚滚而落。暖阁内怀萱和念慈早己听得心酸难抑，背转身去，悄悄以帕拭泪。
念安忙给她递上帕子，谢依琴接过，自个儿擦了擦，复又说：“她们受罪，我却是什么本事也没有，只能这般一日日守着、熬着，眼见她们身子骨儿一年更比一年衰颓。”
她越说声音越低，语气里满是无力。
“偏偏我的命，又是她们的‘心血’换来的。我一闭上眼，就是那些奶娘、嬷嬷、姨婆、姑姑们围着耳边嘈嘈切切：‘琴姐儿要孝顺，要对得起老太太和太太。’”
“我睡不着，夜里就盯着帐子发呆。”
“外头扫院子的声音一响，我便起身，先去厨下给祖母熬药，再去母亲房中晨省问安。”
王栖梧听得心头阵阵发紧，忍不住问：“你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不等谢依琴回答，怀萱哽咽道：“自五年前夫人也病，天但凡冷了热了，老夫人和夫人口枯咽干，进不下汤药之时，大小姐都是这么过的。”
念安不由觉得揪心，这孝顺和恩重两座山压着，生生把谢家大姑娘的脊梁骨，压弯了。
——可这事有法子解决么？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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