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旺报了家门，小丫鬟引着二人到了花厅，一个穿着银灰色长衫少年模样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正是阿乐的长兄周琦。
周父虽做生意是一把好手，精于筹算，但也只是略通文墨。周琦幼时下了学堂，就是跟着陶甫川学习诗文策论，叫了陶甫川十年陶夫子。去岁，周琦院试中了秀才，便一首在家中筹备明年江宁府的乡试。
因陶甫川与周琦有师徒的情谊在，两家人总是比其他街坊更亲近些。
周琦见二人一身黑灰，吩咐小丫鬟去找两身干净的衣衫，自己则提起桌上的茶壶准备倒水。
洪旺赶忙拦住周琦问道：“琦哥儿，阿乐可醒了？”
“醒了，知道父亲没能出来，又哭昏了过去。这会儿发了高热，门口迎人的小厮去请郎中了。”
洪旺叹了口气：“你父亲……也是可惜，打理铺子那些，若是早交给掌柜去做，今日也不该会遇见此事。”
周琦眼眶微红道：“洪叔，成衣铺是我父亲发家的地方。父亲虽不擅诗文，但总教诲我兄弟二人为人为商，不可忘本。今日若是父亲不在，娘和阿乐，还有铺子里十几个老伙计，大都是逃不出来的。”
周琦提着茶壶的手微微颤抖，声音逐渐哽咽：“洪叔，陶夫子和师娘……”
小念安听见这话眼眶又是一红，牵着洪旺衣角的手又紧了紧，咬着嘴唇偏头埋进洪旺怀里。周琦见此立马止住话，给念安和洪旺安排了住处，又赶去引着郎中给母亲和弟弟看病。
一夜过去。
念安醒来，整个院子入目皆白。素白灯笼在晨风里摇晃，丧幡被春风吹起，像是一院霜雪。
前院传来铜磬清越的回响，念安昨夜哭皱的衣襟未平，眼下又是一酸，轻飘飘迈着步子往前院走去。
周琦与洪旺在前院迎送吊客。洪旺忽见念安单薄身影倚在墙边，扶着廊柱发怔，忙过来坐下，把念安揽进怀里，掌心焐着孩子冰凉的指尖。
“洪叔！”
周琦疾步跨过门槛，腰间的孝布扫过青砖。他郑重叉手行礼，袖口露出的宣纸清单还记着昨日焚毁的货品。
“家父在世时常说，当年被行会排挤，若非陶夫子帮他平了一笔烂账，又定下后来经营的章程，周记成衣铺怕是早成了瓜州河底的沉沙。”
洪旺着腕上未褪的烫伤疤痕，那是昨日在火场时烙下的印记。他忽然想起十几年前那个雨夜，陶甫川夫妇二人打开客栈门，帮他将虚弱的妻儿抬进灶房的模样。灶膛火星噼啪炸响，映得妻子怀中孩子的泪珠泛着琥珀光。
“洪叔，我思量整宿。您带着念安讨生活终归不便。”
周琦瞥见念安缩在洪旺怀里的模样，喉头滚了滚，接着道：“我家虽折了半幅家当，可库房存货尚还能撑起门面。母亲早想得个女儿，却未曾如愿。阿乐与念安从小一起长大，二人向来亲厚……”
“琦哥儿有心了。”洪旺打断了周琦的话。
洪旺着念安发髻道：“杨柳街十八家铺面，哪户没欠过她爹娘的人情？”又指指墙根新发的忍冬藤：“陶老弟时常教她，要像野藤般活出筋骨，不要做那养在绸缎匣子里的绢花。”
周琦怔怔望着野藤。
他无暇顾及念安，而母亲向来心慈，不然也不会把弟弟教成那般娇惯样子。
洪旺看着小念安，拍了拍周琦的肩膀。“琦哥儿，我知道你也是一片好心，陶老弟夫妻泉下有知，会念你好的。”
“妻儿死后，我孤身一人十几年。这小丫头，打从会走路就跟着我在灶房转。你家里不止有你娘和你弟弟，还有你爹的丧仪要办，铺子要重整，考试也耽误不得。”
周琦还要开口，忽听得念安闷声道：“我要跟洪伯伯走。”
念安揪着洪旺的袖口，“昨儿还见着爹爹的算盘珠子……在灰堆里……捡不起来……”话没说完，念安又抽噎起来。
洪旺冲周琦摇摇头，牵着念安起身。“我再带念安去趟……那边……”
洪旺念安再次踏入焦土未寒的客栈废墟。断梁残瓦间尚还带着水泼过的焦煳气息，蹲下还能摸到一些余温。
后面几日，洪旺将念安托于周琦。原想去寻东家讨个说法，可江都城问遍三教九流，方知十余年来客栈往来账目俱经掌柜陶甫川之手，那神隐的东家竟连个名号都不曾留下。
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水面，洪旺蹲在渡口青石阶上，任由雨落在自己身上。
这场雨，若是那日下的，该多好啊。
他本是个灶头讨生活的粗人，刀俎间讨生计尚可，但要将这烧作白地的江都客栈重振旗鼓，却比登天还难。又不忍见念安日日跑去杨柳街，眼神空空望着焦土发怔。
不如带着念安，离了这伤心地？
临行前一日，洪旺领着念安去往城郊竹海。新笋初破土，夜露凝在竹叶尖上，倒是如泪滴一般映着斜光微晃。念安跪在双亲衣冠冢前，怀中紧抱着从灰烬里扒出的母亲的蝴蝶纹银簪。将残布埋入黄土，三叩首起身，发间还沾着两片未燃尽的纸钱。
拜别周家之时，谢氏顶着原本就肿着的眼睛，环抱着念安泣不成声。
洪旺牵过念安，掂了掂行李，向着周琦扯出一抹笑来：“待我们安顿好了，你带你娘和阿乐来江宁吃糟鹅掌。”
念安从怀里拿出一个湘妃竹的算盘珠子，塞给周琦。“爹爹之前常说，周家哥哥聪慧，明年定会高中。”
周琦捏着珠子，却是说不出任何离别的话来。只是点点头，朝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深深作揖。
漕船解缆时，江雾漫过瓜洲渡。
洪旺把念安裹在蓑衣里，一声号子，船头劈开粼粼波光。身后江都城的轮廓渐次隐入烟水，一只白鹮掠过码头，翅尖沾着杨柳街未尽的黑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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