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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雪中宣麻

第1355章 雪中宣麻

马车中。

章越半闭着眼,一旁韩忠彦,蔡卞二人同坐车中。

见章越额上有汗,蔡卞递了手帕上前,章越见了伸手一止。

蔡卞垂目道:“老师。”

章越闻声看了一眼蔡卞,却见韩忠彦故作坦然地将目光看向车窗外。

但见皇城根下。

军卒罗列。

禁军辅军对峙之中。

车窗外,皇城根下,禁军与辅军列阵对峙。一名禁军将领仰头灌下一大口酒,随手将酒囊抛给对面的辅军士卒。对方接过,毫不迟疑地痛饮一口,又抛了回去。

尽管刀枪都摆着,但彼此都刀尖枪头垂得很低,但仍有一触即发之势。

“韩大,长进了。”

章越语带讥讽地道。

韩忠彦道:“魏公,都到了此刻,大家同在一条船上,别埋怨来埋怨去了。”

章越指了指额头道:“埋怨?”

“尔等欲行兵谏之事,却将罪责都推到了我头上,今日之事恰如高平陵之变,我难逃一个司马懿的骂名!”

韩忠彦正色道:“魏公,怎说这话,发动兵谏都是蔡确党羽,枢密使章惇知而不报,甚至有意纵容。”

“罪责皆在这二人,史书上只会说魏公奉先帝遗命,拨乱反正,再造大宋!”

章越笑着看着韩忠彦,看向蔡卞问道:“元度怎么看?”

蔡卞道:“学生是以老师马首是瞻!”

“今日之事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老师身不由己,但我等也是身不由己。”

章越道:“你们说你们身不由己,我看并非如此,说枢密使章惇是知而不报,明知有兵谏之事,却有意纵容,这我信。”

“但你们二人有无推波助澜?”

“还敢说是身不由己?”

韩忠彦冷笑道:“魏公,当初你将我和元度推举为东宫师保时,早安排到今日这一步了吧。”

“我等早与天子休戚相关了。”

章越笑道:“我果然没有猜错,韩大你是得到皇太后授意的!难怪在定力寺中草拟诏书时,尔等众口一词。”

韩忠彦一怔,随即坦然道:“魏公所言不错,我确实事先禀明过皇太后。”

随即韩忠彦道:“魏公,今日之事水到渠成,你说自己身不由己,我与元度也是身不由己,作下这等事,岂是为了一己荣华富贵吗?”

“先帝变法二十年,岂能如司马光所言,说停就停的。”

“一旦罢了新法,没有人担当得起,甚至打下来的熙河路,甚至整个西北也要分崩离析!魏公属天下之望!今时今日唯有魏公登高一呼,方衬先帝托孤之命!”

章越闭目不语。

……

马车缓缓驶入宣德门,沿途守卫的士卒见车驾至,纷纷退避行礼。

章越踏下马车,晨光洒落在宫墙金瓦上,映出一片崭新的气象。他身着紫袍,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扫过宫城。

身后李清臣与张璪相继下车,三人肃然而立注视了一会皇城。

殿前司副指挥使刘昌祚,还有数名辅军将领见了一并慌忙上前参拜。

章越看向那些辅军将领,声音沉稳:“密院已调北辅军入城平叛。尔等即刻率部回营,若再滞留,一律以谋逆论处!”

数名辅军将领下拜道:““章公,我等不愿回营!只求北上河北,与辽人决一死战!”

章越眉头微蹙,语气稍缓:“这成什么话?”

“尔等昨日之举,本为朝廷进谏忠言,我自有主张。但若再滞留宫禁,便是僭越!”

众将领闻言,肃然拱手:“末将领命!必严束部众,静候魏公钧裁。”

刘昌祚看着章越几句话便稳住了兵谏,心道此番兵谏果真是章公幕后主使,一念及此,冷汗涔涔,生怕自己性命难保。

章越侧目看向刘昌祚,淡淡道:“官家、太皇太后、皇太后何在?”

刘昌祚连忙躬身答道:“皆在福宁殿。”

章越微微颔首:“你随我入宫。”

刘昌祚虽已是殿帅,但在章越这等重臣面前不自信,底气不足,当即俯首听命。

章越又对韩忠彦、蔡卞二人道:“你二人暂留宣德门,安抚百官,待我入宫面圣后再议。”

说罢,他整了整袍袖,与刘昌祚、张璪、李清臣一同迈步进宫,直趋福宁殿。

一路上章越看到不少内侍按刀捉箭,守在宫门要道上,显然也是要以备不测。当然他此刻入宫,也可能是被瓮中捉鳖。

不过章越心底没有犹豫大步而前。

到了福宁殿殿前,但见阎守懃和梁惟简各带着一帮内侍守在殿前,他们见了章越抵达立即入宫通报。

福宁殿内,高太后与向太后分坐两侧,皆未垂帘。年幼的天子由内侍抱坐于椅上,稚嫩的面容透着几分惶惑。

章越拜见后,高太后命内侍给三人赐座。

高太后不问张璪,李清臣,而是向章越问道:“章卿,外头有多少乱兵?”

章越道:“回禀太皇太后,臣除了刘昌祚外,不曾见有一兵一卒!”

刘昌祚闻言闭目心道,卒矣。

高太后看了一眼刘昌祚问道:“外头并非乱兵?那就是朝中有乱臣了。”

章越苦涩地一笑道:“臣昨夜之前一直在定力寺中打禅七,直到今晨方知大事。”

高太后会意看了一旁向太后一眼。

章越道:“臣以为如今并非算旧账翻老帐的时候。”

“这是中书草拟的草诏,还请太皇太后过目!”

一旁李清臣和张璪沉默,高太后略有所思地接过诏书看过后,不由哂笑指着李清臣,张璪笑道:“此皆应声作揖之流,作何大事?”

高太后对天子道:“官家,朝中有大臣要你作汉献帝呢。”

章越对一旁侯立刘昌祚道:“刘昌祚,你要谋反?”

刘昌祚被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拜下道:“臣万万不敢。”

章越对高太后道:“太皇太后明鉴,刘昌祚言他不敢。”

“臣也以为他不敢,刘昌祚在西军多年,甫一调入京师,绝不敢有此异心。”

“当然前指挥使燕达也不敢。”

刘昌祚仍是汗如雨下。

高太后对刘昌祚讥笑道:“还未改朝换代呢,倒是有人早早下船。”

高太后道:“那此草诏是出自何人之意?”

章越道:“众臣之意。”

“那章卿之意?”

章越道:“臣代众臣而至呈奉诏书。”

“那众大臣又为何齐至定力寺议诏?难道三省一院不在宫城内,而在定力寺中吗?”

高太后怒道。

章越不作声,身子微微后倾,一旁李清臣,张璪会意。

李清臣,张璪先后道:“启禀太皇太后,此番兵乱与魏公,与臣事先毫不知情。”

“本欲入朝,但为乱兵所阻,反是定力寺无人。臣思量了下,还是要魏公出来主持大局,平定兵乱。”

“正好遇到了众大臣们。”

李清臣,张璪言语间撇清了干系。

等二人说完,章越道:“先帝临终托臣顾问军国事,事到如今,臣不得不出面定乱。”

“若太皇太后觉得臣有嫌疑,不配主持此事。臣愿辞去一切官职,立即归老建州。”

向太后出声道:“魏公承先帝元丰之遗志,朝堂上还要倚重卿处理国事。”

“否则乱兵如何能退。”

说完向太后目光坚定地看向高太后。

高太后看着向太后这般不由微怒。

章越转向向太后,恭敬道:“启禀皇太后,先帝变法二十年,朝堂大政多为先帝变法的延续,熙丰(熙宁元丰)臣僚皆奉此行之多年,一旦废改,国将不国。”

“臣以为只要朝廷仍承续先帝元丰之遗志,又何来乱兵乱臣。”

高太后道:“元丰遗志,而今可是元祐,新法不便,天下人心思变。”

“先帝一好恶,定国是,后经永乐城之败,早有对新法后悔之意,应军国事并老身权同处分,否则不会有以吕公著,司马光为师保之言。”

高太后明白章越等人都是继承先帝遗志下来的,之前都是受先帝提拔的,所以他们肯定会延续元丰的路线,维护先帝的威望。

所以问题在如何阐述遗志上?

这是名分大义所在。

章越道:“回禀太皇太后,司马光早有言过,新法名为爱民,其实病民,名为益国,其实伤国。”

“这早就违背了先帝遗志。”

高太后正色道:“元祐之中也有元丰。老身早已允诺过卿家的。”

章越摇头道:“臣虽明白太皇太后的心意。”

“先帝遗志或许是微有所改,但此岂是司马光之意。论语有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他上前一步,声音愈发坚定:“但司马光之前信誓旦旦言以母改子,妄自更改先帝遗志,甚至连三年之期也是不顾,大行改弦更张之道,又何尝是微有所改,微有所变。”

“甚至右仆射吕公著屡屡言之,更正之道,当需有术,不在仓促。司马光却置若罔闻。”

“御史刘挚等人更是变本加厉,大肆抨击新法,罢黜熙丰旧臣,全然不顾太皇太后'略示更张'之初衷。”

“今日扣禁军封赏,还言裁撤辅军,激此兵乱。”

高太后如今心底确实并无大改新法之意,但下面办事的司马光等人行事愈发激烈,导致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高太后道:“如今老身令不出宫城。”

“元丰元丰,天下且随你们去吧!”

说完高太后起身,章越捧诏道:“请太皇太后在诏书上用玺!”

高太后身形一顿,锐利的目光直视章越,似要看透他的心思。

李清臣适时出声:“符宝郎何在?”

符宝郎应声而出,恭敬捧出玉玺。高太后接过玉玺,在诏书上重重盖下,随即转身离去。

除了梁惟简搀扶着高太后一人离开,别无他人。

向太后目送高太后离去,神色复杂难明。殿内众人屏息凝神,仿佛玉玺落印的余音仍在大殿中回荡。

……

晨光初现,宣德门前的积雪渐渐化开。

章越对刘昌祚沉声吩咐道:“你立即去宣德门告诉他们太皇太后已是请皇太后处分军国事,让他们速速退兵。”

刘昌祚离去后。

章越整肃衣冠,向殿中的向太后与天子深深拜下:“臣罪该万死!“

向太后道:“章卿今日之举,乃子仪匡唐,何罪之有。”

章越仍伏地不起:“臣请辞相位。“

天子道:“朕亲眼所见,若非章卿定乱,局势早已不可收拾。章卿不必再辞!”

左右内侍扶起章越后,他缓缓道:“蒙皇太后,陛下有言,臣奉旨而行。”

“臣斗胆进言请陛下,皇太后依臣所请,召王安石,文彦博,冯京为平章军国重事,共商国是。”

向太后道:“如卿所奏。只是“她略作迟疑,“之前罢黜大臣是否起复?”

章越道:“臣以为之前所罢的蔡确、韩缜、吴居厚、吕孝廉、贾青、王子京、张诚一、蹇周辅不用起复。”

“至于其他大臣请皇太后和陛下圣裁。”

向太后凝视问道:“章卿,国是以后将何处何从?”

章越肃然地答道:“启禀皇太后,陛下,先帝雄才大略,然亦有未尽之处,人谁无过,改之即是。朝廷可述先帝其志而不必完全述其事。”

“新法旧法之中似司马光,吕惠卿二人各执一端,所行之事皆是偏颇激进,可以用一时不可长久。蔡确,章惇虽为务实之臣,并尊先帝末命,有调和新旧之意,但威望不足,不能服众,难以团结上下。余臣瞻前顾后,见识浅薄,能为不敢为,为之不知其所为。”

“臣以为新法旧法之论以后不宜再提,党争之事割裂朝堂,以后选拔官员当以明明德为要。”

天子问道:“章卿,何谓明明德?”

章越温声解释:“回禀陛下,与一道德,一好恶不同,明明德出自大学,臣以为可用‘只筛选不改变’来阐述,作为朝廷以后选拔人才之策。”

“大浪淘沙,择其善者而从之即是。”

天子道:“朕明白了,这是儒家与法家之别。”

章越继续道:“至于司马光言要息兵以富民,臣不能苟同。”

“此论对内放弃变法,对契丹党项软弱退让,二者皆失,则国亦失民亦失。唐太宗的贞观之治,既厉行节约,休养生息,整饬吏治,又灭突厥,吐谷浑,伏薛延陀,高句丽,武功全盛,此二者兼得,国家亦得。”

“先帝遗命灭党项,复幽燕,续新法。此乃先帝本意,也是先帝为之而未能成之事。臣请皇太后,陛下效此而为,如此宫中府中可为一体。”

向太后和天子徐徐点头。

正言语间,内侍匆匆入殿,喜形于色:“启禀皇太后、陛下,乱兵已退!其首领十余人自缚宣德门下请罪!“

向太后和天子都是大喜。

向太后长舒一口气后对章越道:“善后事宜,全赖章卿了。”

章越肃然拱手:“臣必竭尽所能。“

向太后微微笑道:“国事以后也要托付于卿了。”

……

宣德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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