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近午,而这时北风大起,元丰年末最后一场雪已是落下。
吕公著为首的大臣们都已是聚集此处,宫墙上都是禁军驻守。
朔风卷着碎雪扑打,百官们仍是静候观望。
阎守懃手捧两道圣旨而出。
“有诏!”
众臣子们慌忙拜下。
阎守懃手持诏书趋前嗓音穿透寂静。
门下:
朕以冲龄嗣位,仰承先帝付托之重,夙夜兢惕,惟惧弗胜。太皇太后高氏圣体违和,御医累奏宜加调摄,暂释庶务。然军国机要,不可一日暂旷;朕年尚幼,未堪独断万几。
皇太后向氏,温恭淑慎,德备坤仪,昔在先朝,常赞其明达政体、协赞内治。今特命权同处分军国重事:凡三省、枢密院常程政务,悉听裁决;其边防急务、六品以上除授,仍与两府大臣集议施行。
俟朕春秋十五,即行亲政。
布告中外,体朕至意。
跪拜在雪中的大臣们知悉后皆是恍然。
刘挚等人面上惊怒交加,而梁焘闻言更是喉中一甜,几欲呕血而出。
而韩忠彦等人虽早有预料,仍是大喜。
身为百官之首的吕公著道:“臣领旨!”
圣旨是黄麻或白麻,可不经中书下发,但事后必须宰相补一道手续确认。
吕公著确认圣旨之后,百官才跟着拜受。
片刻后阎守懃取出第二道诏书。
……
此刻深宫之中。
章越擎伞缓缓步出。
章越望着漫天飞雪飘来,白日入宫时雪后初晴,现在又是一场风雪降下。
他忽而驻足,远眺殿宇连绵,掌中飘落的雪花,转瞬消融。
飞雪中章越漫步在皇宫中,有等遗世独立。
一人立于岁月长河之上,笑看风云。
过往多少惊才绝艳之人,那些流星般划过夜空的对手,光芒一时的英雄豪杰,在自己面前一一沉寂,悄然。
他仿佛听见冰层下黄河奔涌的轰鸣声,那是伪夏兴庆府的方向。
岁月长河浩浩荡荡,不舍昼夜,不知不觉自己已身立潮头,回首处是千山肃立、万军俯首。
雪下得愈急,风卷着碎雪扑打在武英殿的匾额上。
殿中数十内侍正将那幅三人高的《熙宁开边图》又重新悬挂。
章越看着大殿百感交集,恍惚又见那每个深宫寒夜中持烛夜观的那个身影。
那副图上所涂的色块,还有‘复汉唐旧疆’的御批朱笔。
而今唯余自己独立风雪。
章越想到这里负手兴叹,飞雪扑入眼中。
……
朔风卷着碎雪扑打在朱漆宫门上,百官随着吕公著起身,靴底碾碎薄冰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阎守懃手持第二道诏书踏前一步,声如金玉相击:“有旨意——“
宣德门下顿时衣袍翻卷,数百官员再度伏拜。
“门下:
朕绍膺骏命,祗荷先帝之托,夙夜兢业,惟惧弗胜。魏国公章越,器识深茂,风猷宏远,秉忠贞之节,负经济之才。昔在先朝,参赞枢机,屡陈嘉谟;及受顾命,翊戴冲人,克彰翊赞之功。
今特授侍中兼尚书左仆射,主判都省,提举详定各司敕令。仍赐推忠协谋佐理功臣,勋封如故。其军国重务,悉听裁决;六品以上除授,与枢密院同议施行。”
诏书声穿透风雪,当念到“特授侍中兼尚书左仆射“时,数名官员已是跪不住了。
“於戏!股肱良哉,庶绩其凝。尔其弘敷先帝之志,懋建中兴之业,使朝无秕政,野有颂声。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众臣听前后两道圣旨似有矛盾之处,其实不然。
此乃前后有序之制。第一道圣旨高太后将权力交给了向太后,第二道向太后又将大权下移至章越。
朝廷对章越的信任和器重可见一斑。
此番宣德门前宣麻拜相播告百官,意味经过一年的纷纷扰扰,朝堂上重归正规,再度回到元丰之政。
吕公著亦道:“臣领旨。”
再向吕公著下拜后,百官随之。
但见数百名官员伏地如潮,雪粒沾满袍袖。
而侍御史刘挚等人闻旨后,此时此刻也唯有不情愿地下拜,不由对左右道:“太皇太后何在?”
“吕公不面圣后便接旨,何尝大意。”
“我要面驾!”
刘挚大恨吕公著不作反对,便接受了敕命,不过他之言无人理会。
……
正在一道瘦削却挺拔的身影从宫门处步出,众人皆知对方正是在福宁殿内与两宫太后定下乾坤而出的章越。
身着紫袍玉带章越目光如炬,扫过面前黑压压的百官——此刻的他,已是礼绝百僚的当朝侍中,文臣之首!
吕公著率百官行礼道:“拜见侍中!”
以吕公著为首的数百官员齐声见礼,声震九霄。
章越方欲言语,就听得官员道。
“鄜延路急报!”
“党项国主李秉常亲率大军犯我米脂寨!”
百官骤然变色。
这两年来在朝廷‘息兵以富民’的大政方针下,屡屡将章越当初熙河路拓边之事,解释为‘躁于进取,惑误先帝’或‘非先帝本意’,打起这等旗号曲解,下令‘首戒边吏,毋得妄出侵掠,俾华夷两安’。
党项国主李秉常也看出宋朝试图进行战略收缩的意图,一面遣使屡屡请复疆土,一面主动率军进攻,打算以‘先斩后奏’的方式,夺取宋朝领土作为事实。
面对契丹索要岁币继好,李秉常表面遣使纳贡,朝廷都觉得可以接受,禁止边将主动出击,只允许进行消极防御。
听着奏报,众臣心底一凝。
但见这名官员禀向吕公著,吕公著对对方道:“如今朝廷是侍中定国是!”
对方一愣连称不是,向章越重新奏报道:“鄜延路急报!”
“党项国主李秉常亲率大军攻米脂寨!”
章越立即道:“命鄜延路经略使徐禧率军御敌,力保米脂寨不失!”
此言一出,仿佛冰雪融化一般,永乐城之战后,朝廷对党项方面已是沉寂了近两年。
如今烽烟又起。
魏公一声令下,鄜延路的边军必将给予入寇之敌回击。
百官支持新法的官员闻言,无不振奋,一扫眉宇间长久积蓄的阴霾。
其余官员也可以明确地感受到,从今时今日起,朝堂上的风向变了!
从此以后,朝廷对党项,契丹再也不是唯唯诺诺,忍让退缩。
不必再忍辱负重,我大宋炎炎赤旗,势将布于天下!
“谨遵侍中钧旨!”
这名官员含着泪应了,迅速飞奔离去。
章越看着这一幕,想起比起第一次拜相时忐忑,如履薄冰,如今再度拜相的自己,大可不必重头再来。仅说面前数百名官员,泰半都受过自己的恩惠或是提拔。
之前五年宰相,八年执政,门生故吏早遍布朝堂上下!
又没了高太后的肘制,今朝大可放手而为。
想到这里,章越振袖负手前行,吕公著稍作迟疑,终是落后半步。这个细微动作如同号令。
百官左右分开,劈出一条道路供章越出宫。
随即李清臣,张璪等宰执跟在吕公著,其余官员纷纷列队相随。两侧官员如潮水分开,又似百川归海般汇入队伍。
但见章越身后的队伍越行越长,直出宣德门,数百名官员卷袖而行,恍如一条长龙,浩浩荡荡出宫而去。
队伍越长越长,如长龙入云,仿佛要冲破天际。
城门内外的殿前司的持戟肃立班直皆捶甲行礼。
铁甲相击声如战鼓,枪尖寒光连成一片。
班直都心道,章相公迟早有一日会带着他们平党项,收幽燕。
迟来的官员见此一幕,纷纷候在门边,等章越过后,又加入了队伍之中。
队伍更加壮大。
刘安世默然走在队伍,对一旁的刘挚和梁焘道:“大势人心都在魏公一边,我等再不辨明,迟早会落于众人的后头。”
刘挚和梁焘明白,他们这位好友,同为司马光旗下的铁杆,已然顺应时势作出决断。
他们不能反对,他们知道司马光召回的旧党,如刘安世这般之想的人不在少数。
王岩叟问道:“你当真信魏公可以带尔等,灭党项,收幽燕!”
“这是太祖太宗都没办到的事。”
看着城楼上落下的雪,刘安世道:“以往或不信,而今日我信。”
刘挚愤慨道:“章三利用蔡确章惇余党,激起兵乱,逼太皇太后退位。”
“这等乱臣贼子,便是灭党项,收幽燕,又有什么可值得称道的。”
“青史必骂之!”
刘安世闻言一笑。
……
等百官皆出了宣德门后,章越停下脚步回望宣德门城楼下的百官。
章越对百官道:“明日都堂议事,同商庶政,共议国是!”
“拜托诸公!”
人群散去时,吕公著玄色貂裘上已积满碎雪,这位三朝元老拱手道:“侍中终得龙跃云津,吕某请骸骨归乡“
章越拉住吕公著的手道:“晦叔,这是哪的话。”
“我刚回庙堂,你这时离我而去。”
吕公著黯然道:“吕某主张上与侍中相左,怕是难以坐下,一起共商国是。”
章越道:“国是何物?《尚书》云'谋及卿士,谋及庶人',岂是独夫可断?”
“出于众人之口,议于庙堂之上,哪有一人独断的道理。”
雪粒扑打在二人交握的手上。
吕公著摇头道:“我与君实都不是恋栈权位之人。”
“立于朝堂上能为天下苍生说几句实话,进几句忠言,足矣。”
章越知道,吕公著不计较自己绕过对方擅自制诏,也可以在之前拜相宣麻表示拒绝。
吕公著都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悦,他对国是始终以大局为重,没有自己私心,果真是仁厚之人。
吕公著道:“吕某之前在朝时,多有耽误侍中大事,还望侍中海涵。”
“还望侍中看在吕某的薄面上,对朝堂上那些反对新法的旧臣网开一面。”
原来吕公著意在如此。
章越顿了顿道:“以后旧臣们表态不再妄自诋毁新法,我不会追究。”
吕公著道:“侍中,你要继先帝遗志,灭党项,收幽燕,我不反对。”
“只是这钱从何来?”
“我与君实抨击新法,是不愿朝廷为了‘收服汉唐故疆’的这等宏愿,再苦一苦百姓了。”
章越看向吕公著笑道:“吕公,我非仓促继相位后,才谋划大事的人。”
“这些事情我早了然于胸,容我与你细细道来,你与我参详参详,再定去留之事好不好?”
吕公著见章越如此言语不由一愣道:“若侍中说得有道理,吕某当然愿助侍中一臂之力,名垂青史之事,谁不愿为之。”
章越抚掌大笑道:“那我就当晦叔你答允了。”
吕公著面对章越的自信,也是不由莞尔,始信章越弥合新旧裂痕的胸襟。
章越拉着吕公著道:“我们今夜秉烛夜谈,再来些上等斋菜。”
“吕公从漫长的史书而论,儒家法家皆有可取之处。”
“道家早就告诉你了,这道就在太极图中,高而抑之,低而举之。反者道之动。”
“几千年来老祖宗告诉我们,儒家法家就如同太极图中的阴阳鱼在不断的切换中。”
若加上时间的维度,太极图中间的那波浪线,就好似一条长长的波形图。
“儒家法家,要么是处于波峰要么是处在波谷,在阴阳变化中,随着历史长河滚滚向前。”
“易经说了,一阴一阳谓之道。我汉家制度,始终是霸王道杂之。”
但见章越一收一放间,让吕公著目光看向远处。
风雪中,章越与吕公著边走边聊,二人的随从都牵马跟在他们身后。
无论吕家的随人还是章家的随人,都打心底地相信唯有章越一人,能拉着旧党和新党一起坐在一起商量,消弭分歧,共定出新的国是。
Ps:本章部分参考自《绍述压力下的元祐之政》。
由书友小号也要有气势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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