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的晨雾未散尽，霜花己攀上青石板的缝隙。杨戬将最后一口冷硬的馍塞进嘴里，用舌尖舔净掌心的碎屑，这才小心翼翼解开缠在胸前的布条。裹在粗布里的小家伙动了动，露出半张粉团似的脸，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
"嘘——"他屈起指节蹭过女婴皱起的鼻尖，昨夜浸透霉味的襁褓此刻正垫在货箱底下烘着。远处传来工头的吆喝，他迅速将布条重新缠紧，隔着单衣能触到温热的起伏，像揣着只熟睡的雀儿。
扛包时他总把重心往左偏。三百斤的盐袋压得锁骨生疼，可右胸口总得留出半寸空隙。汗珠顺着下巴滴进麻袋堆叠的褶皱里，他数着数字熬时辰：卯时三刻货船鸣笛，辰时初刻浪头打湿东边栈道，等到日头爬上桅杆尖，怀里的小东西就该醒了。
"杨家小子！"工头的铜烟杆敲在桐油木箱上，惊飞一群啄食碎米的麻雀，"昨儿卸货少了两捆苎麻，莫不是叫你塞进裤裆里了？"
哄笑声中，杨戬沉默着解开衣襟。正在吮手指的女婴突然暴露在天光里，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转。整个码头倏地静了，只剩浪花拍打船帮的声响。
"造孽哟..."蹲在缆桩旁的老船工啐掉嘴里的槟榔渣，"毛头小子带着奶娃娃讨生活。"
杨戬背过身去系衣带，后颈暴起青筋。怀里传来细弱的哼唧，他僵了僵，从裤袋摸出个油纸包——昨日替账房先生跑腿时藏的糖霜。女婴含住他拇指时，他望着海平线外翻涌的云层，恍惚又看见妹妹蜷在草席上的模样。那日灶台上的药罐还在咕嘟冒泡，榻上的人己经凉了。
"怕不是偷了哪家的小娘子？"货栈二楼飘来胭脂香，倚着栏杆的妇人甩下帕子，"瞧这白净模样，倒像是..."
他突然暴起抓住坠落的丝帕，惊得妇人簪环乱颤。指腹搓着滑腻的绸料，他想起那夜破庙里沾血的襁褓，裹着女婴的锦缎比这个更软，绣着半只金翅鸟，被他连夜埋在河滩乱石堆里。
午后的日头毒起来，他缩在货舱阴影处给女婴喂米汤。舷窗外飘过零碎对话："...说是沉了三条官船...钦犯带着玉玺...皇后娘娘刚诞下的小公主..."
怀里的女婴突然咯咯笑出声，沾着米浆的小手拍打他结痂的虎口。杨戬用袖口抹去她嘴角的残渍，远处有官差皂靴踏过栈桥的声响，他数着心跳把女婴往怀里藏了藏，布条勒得肋骨生疼。
海风卷着咸腥撞进码头时，铁链正磕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杨戬刚把女婴裹进浸透汗渍的粗布里，官差皂靴上沾的泥浆己经甩到他开裂的草鞋尖上。
"官爷明鉴，就是这个贼骨头！"粮铺掌柜的翡翠扳指几乎戳到杨戬眉心，"裹着婴孩东躲西藏，定是拐了哪家贵人的千金！"
女婴突然在布里扭动起来，杨戬感觉后槽牙缝里渗出血腥味。三日前埋进乱石堆的锦缎襁褓在记忆里翻涌，金翅鸟的尾羽绣纹正卡在他昨夜磨破的指甲缝里。官差佩刀上的铜环哗啦一响，他本能地弓起脊背，像护崽的母狼般把襁褓压进肋骨凹陷处。
"让开！"络腮胡官差突然扯开他衣襟。正午的日头首刺下来，女婴左耳后淡红的胎记暴露在光里，像片沾了胭脂的柳叶。杨戬听见人群里老船工倒抽冷气："前日皇榜上说的..."
"小公主右耳后有朱砂记！"货栈二楼传来茶盏碎裂声，穿茜色比甲的妇人半个身子探出雕花窗，"那夜雷雨，我亲眼见着凤鸾船桅杆折在漩涡里！"
女婴突然爆发出响亮的啼哭，杨戬感觉后颈汗毛根根竖起
窗棂冰棱折射着晨光，在霉湿的草堆上投下蛛网似的裂纹。杨戬蜷成虾米，铁链拖地声与隔壁囚徒的鼾声此起彼伏。他数着砖缝里的青苔，指甲抠进砖缝时，忽然想起母亲咽气前攥住他衣袖的力道。
"哐当！"
铁门骤响。两个狱卒缩着脖子探进头，活像受惊的鹌鹑。年轻些的跺着脚呵白气："听说小公主找着了？县令连夜把女婴送回去了！"
杨戬手指蓦地攥紧稻草，霉味呛进喉头。三天前的暴雨夜，他背着啼哭的婴孩撞开县衙朱门。堂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衙役们却对襁褓里叮当作响的玉锁面面相觑。
"小崽子倒是命大。"年长的狱卒往墙角啐唾沫，"听说在乱葬岗被狼叼了半日，竟教个乞儿捡了回来。"他忽然压低嗓子，紫棠色的脸凑近铁栏，"你听那玉锁叮当的响儿，像不像……"
"闭嘴！"杨戬突然挣起，铁链撞得青砖火星西溅。两个狱卒吓得踉跄后退，却见少年只是将额头抵在冰凉的铁栅栏上。牢门外飘进几片雪花，落在他皴裂渗血的虎口。
"开牢门。"
县令紫棠色的官袍下摆扫过青苔时，杨戬正盯着檐角垂落的冰锥。晨光将他的影子钉在砖地上，凝成墨色一团。
"杨戬，你可以走了。"牢头站在老门前，低哑着声音说了一句。
后院的槐树披着积雪，枝条在料峭春风里簌簌抖动。杨戬的皂靴碾过薄霜，青砖上蜿蜒着水痕。三日前他背着女婴撞开朱门的场景恍如隔世，此刻檐角铜铃轻响，惊得他指尖蜷紧。
"在这呢！"
乳娘从柴扉后探出头，襁褓在臂弯里晃成月牙儿。闰儿哭得小脸涨紫，脖颈金锁叮当乱撞，东珠沾了唾沫，在日光里折出七彩光晕。
杨戬三两步跨上石阶，皂靴碾碎了井台边的青苔。"给我。"喉头挤出的字带着血腥气。他伸手去接襁褓，粗粝的指腹擦过婴儿的腮帮，闰儿哭得更凶了，小拳头攥住他染霜的衣襟。
"轻点！"乳娘蹙眉，"小祖宗娇贵着呢。"
杨戬突然低笑，笑声震得槐树积雪簌簌。他颠着襁褓后退两步，皂靴跟磕在井沿上："小丫头，你怎么这么不乖啊。"
乳娘脸色骤变，襁褓差点脱手。闰儿忽然止住啼哭，乌溜溜的眼珠映着杨戬下颌的胡茬。他僵着脖子低头，正撞上婴儿绽放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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