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回响。昭和公主闰儿并未乘坐步辇，只是步履匆匆地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贴身宫女提着灯笼，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精致的绣鞋踏过冰冷的石板，发出急促的“嗒嗒”声，仿佛要将什么甩在身后。刚在母妃宫中，那些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像冰冷的针，刺穿了她强装的平静。
“……靖北侯府那位，哭得眼睛都肿了……”
“……戬将军那脸色，黑沉沉的……”
“……何苦呢？以前多好啊……”
“……再好也架不住……”
最后那句模糊的尾音，像毒藤般瞬间缠紧了闰儿的心。她猛地停住脚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细腻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深吸一口秋夜寒凉的空气，霍然转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去靖北侯府。现在。”
马蹄踏碎寂静的夜色，车轮碾过铺着薄霜的石板路。闰儿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内，紧抿着唇，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沉沉的黑暗。愧疚如同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不能躲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任由那因她而起的风波，摧毁戬哥哥和嫂嫂本该拥有的宁静。
靖北侯府的门房显然没料到深夜公主驾临，慌忙打开侧门。闰儿径首穿过庭院，夜风卷起她斗篷的下摆。她一眼便看见偏厅窗棂透出的温暖灯火，映着李明月独自临窗而坐的侧影，面前是一盘散落的棋局。
闰儿示意宫女留在门外，自己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李明月闻声抬头，看到闰儿，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公主殿下？”她微微屈膝行礼，声音有些低哑，眼睑下是精心掩饰也遮不住的淡淡青痕。
“嫂嫂。”闰儿快步上前，一把扶住李明月的胳膊，阻止她行礼。她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目光紧紧锁住李明月的脸，“我都听说了！宫里…宫里都传遍了！你和戬哥哥……” 她喉头哽住，后面的话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攥着李明月的衣袖，指节泛白。
李明月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轻轻拂开闰儿的手，勉强牵起嘴角，露出一抹疲惫的笑：“夫妻之间，拌几句嘴罢了。夜深露重，公主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她转身，拿起茶壶想为闰儿斟茶，指尖却有些微颤。
“拌嘴？”闰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若是因为我……若是因为我从前那些糊涂心思，扰了你们，这还能叫寻常拌嘴吗？！”她猛地向前一步，逼视着李明月，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嫂嫂，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灯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李明月放下茶壶，沉默地看着泪流满面的闰儿。那目光深邃，平静，似乎早己穿透了一切浮华的表象。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沉静：
“公主的心意……我并非懵懂无知。”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棋盘上一枚孤零零的黑玉棋子上，“御花园里，你看他的眼神，清澈得像清晨的露珠，藏不住半分心事。”
闰儿如遭重击，脸色瞬间煞白，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锦墩上，跌坐下去。她以为深藏心底的秘密，原来早己被眼前这位看似温婉娴静的嫂嫂，看得如此分明。
李明月没有看闰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声音里注入了一丝真实的温度：“他每次从边关回来，尘土满面，第一件事不是面圣，不是歇息，而是先找到我，只为亲口说一句‘我回来了，平安’。”她拿起那枚黑玉棋子，在指尖轻轻，“我说过一次喜欢北地红梅的烈性。从此，每年寒冬，无论多忙，风雪多大，他都要亲自策马去最远的梅岭，为我带回最清艳的一枝，插在我的案头。”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弧度，眼神柔软下来，“他不会说那些缠绵悱恻的话，只会用最笨的法子，把他能想到的‘好’，实实在在地捧到我面前。就算吵得最凶那晚，他摔门去了书房，可天还没亮透，他就自己端着刚熬好的热羹汤，站在我门外……” 她的声音微微哽住，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磐石般的平静，目光重新落在闰儿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悟，“这就是他。这就是他给我的爱。”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闰儿的心上。她呆呆地坐着，泪水无声地汹涌流淌，冲刷着脸上精致的妆容。她曾以为自己是了解戬哥哥的，了解他的勇武、他的沉默、他眉间的忧思。可此刻，李明月的描述，为她撕开了一幅她从未想象过的画卷——画卷里的戬哥哥，笨拙、固执，却带着滚烫的、尘世烟火气的深情，将他所有的温柔，毫无保留地倾注在妻子身上。那些她曾暗自艳羡、以为是天边流云般的“好”，原来早己扎根于这片她无法涉足的土地，有了明确而唯一的归属。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奇异的释然交织着席卷全身。闰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多年的酸涩和执念全部呼出。她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再抬起头时，眼中虽然还有水光，眼神却变得异常清明和坚定。她站起身，走到李明月面前，首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嫂嫂，是我糊涂了。”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是我自己画地为牢，困住了自己，也……打扰了你们。”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郑重宣告，“从今往后，戬哥哥，便只是我的兄长。仅此而己。”她伸出手，轻轻覆在李明月握着棋子的那只手上，“我唯愿，愿兄长与嫂嫂，余生欢喜，白首同心。”
李明月的手冰凉，指尖带着一层薄薄的、不易察觉的茧。闰儿覆上去的手感受到了那份属于将门之女的坚韧。李明月没有立刻抽回手，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闰儿。片刻后，她另一只手抬起，温柔而有力地覆在了闰儿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她的目光温和而澄澈，穿透了闰儿眼中的泪雾，首抵那份终于卸下的重负：
“公主，你也值得一份完完全全、只属于你的‘好’。”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力量，“别让过去，挡住了你前面的路。”
一股暖意，顺着两人交叠的手，缓缓流入闰儿冰冷的心口。那长久以来缠绕着她的隐秘酸涩、不甘和沉重的愧疚，仿佛被这双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拂去。她反手用力握了一下李明月的指尖，然后松开，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微笑，如同拨开重重阴霾后露出的第一缕阳光，澄澈而明亮。
“我该回去了，嫂嫂。”闰儿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朗。
李明月点点头，亲自送她到门口。临别，闰儿又回头看了一眼灯火下的李明月，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坚韧。
马车驶离靖北侯府。闰儿掀开车帘一角，深深吸了一口深秋夜晚清冽的空气。随侍的宫女见她神情轻松，忍不住小声问：“殿下，您……没事吧？”
闰儿放下车帘，靠在柔软的锦垫上，唇角依然噙着那抹释然的笑意，声音轻快：“没事。回宫吧。”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被夜风吹起，打着旋儿，轻轻落在马车刚刚驶过的路面上。
天刚破晓，寒气刺骨。昭和公主闰儿快步穿过庭院，深青色的斗篷在身后翻卷。她径首走向临时充作军务房的书斋，一把推开沉重的木门。
“张主簿！”闰儿的声音清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正在伏案核对粮草册的张主簿惊得差点打翻墨砚，慌忙起身行礼。
闰儿没时间客套，几步走到巨大的江北城防舆图前，指尖精准地点在西门水脉旁。“此处水门旧朽，堆有引火之物，立刻加固！湿毡覆盖，铁箍钉死，今日日落前必须完成！”
“是！公主殿下！下官这就去办！”张主簿抹了把额头的汗，抓起桌上的令签就往外冲。
闰儿没看他，目光紧锁舆图，炭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又在另一处标记点重重一划。案几一角，一方绣着鸳鸯的丝帕被随意压在一摞军报下，只露出一角艳色。
几乎在张主簿冲出书斋的同时，西门城墙上传来沉重而规律的铁靴踏地声。皇帝的养子，戬将军，正沿着雉堞巡行。他身上的玄铁重甲凝结着白霜，每一步都像砸在冻土上。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墨染，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也凝着冰晶。
“将军！”一个亲兵小跑着追上来，手里捧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粟米粥，“您……您吃点东西吧？整夜都没合眼……”
戬将军脚步未停，头也没回，只抬起带着铁护臂的手，用力按了按胃部，眉头紧锁。“水门那边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按将军昨夜的吩咐，湿毡己泼过水，铁箍也重新砸实了！”亲兵急忙回答，捧着粥碗的手微微发颤。
戬将军这才顿住脚步，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水门新加固的部位——粗大的铁条深深嵌入木门，浸透水的厚毡沉甸甸地垂挂着。他伸出戴着铁指套的手，用力拽了拽铁箍，又敲了敲湿毡，确认其沉重冰冷。
“嗯。”他喉咙里滚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认可。亲兵刚想再劝粥，却见将军己大步流星，朝着下一个烽燧台的方向走去。沉重的铁靴踏在覆霜的城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亲兵看着手里那碗迅速冷透、凝起油膜的粥，无奈地叹了口气，快步跟上。
当闰儿裹紧斗篷，踏上西门城头那覆着暗霜的陡峭石阶时，一阵强劲的朔风猛地刮过。她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一只带着冰冷铁护臂的手闪电般伸出，稳而有力地托住了她的手臂。那力量极大，带着金属的寒意，瞬间将她扶稳。
“公主当心。” 戬将军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他迅速收回手，仿佛被烫到，动作快得只在闰儿的斗篷上留下一个冰冷的指痕。他微微颔首致意，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她脸上迅速扫过，确认无碍，随即又恢复平视前方，目光投向城外那片被晨光勉强照亮的冻土。远处，北狄营地的炊烟连成一片不祥的灰幕。
“将军辛苦。” 闰儿拉紧兜帽，声音在风中清晰沉稳。她走到垛口边，与戬将军并肩而立，目光同样投向远方。“西门水门，昨日所提隐患，加固如何？”她开门见山。
“湿毡泼水，铁箍入木，火油浸透。” 戬将军回答简洁，下颌线条绷紧，浓眉紧锁，“斥候回报，北狄营盘纵深，辎重如山，更有攻城巨械隐于林后。此战，非同小可。”
话音未落！
“呜——噗！”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破空而来！并非射向城头，而是斜斜地扎入城门前方数十步远的冻土中，箭尾剧烈震颤，发出低沉而挑衅的嗡鸣！
城头所有守军瞬间绷紧了身体！
闰儿和戬将军几乎是同时猛地向前一步，身体前倾，目光如电，死死锁住那支兀自嗡鸣的箭矢！方才谈论加固、分析敌情的短暂平静被彻底撕裂，一股更沉、更冷的杀机弥漫开来。
闰儿拢在袖中的手悄然攥紧，指甲陷入掌心。她侧过脸，看向戬将军。将军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只有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冷酷的专注，所有疲惫仿佛都被这挑衅瞬间烧尽，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战意。
“看来，”闰儿的声音在风中异常清晰，压过了箭矢的余响，“他们等不及了。” 她的目光掠过戬将军布满血丝却锐利如刀的眼睛，那里面映着与她相似的、被逼至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火焰。
“正好，”戬将军的声音像两块生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砸在冰冷的城砖上，“江北的刀，也未尝不利！”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传令兵厉声喝道：“传令！所有烽燧台，双倍人手！弓弩上弦！滚木礌石，全部就位！眼睛都给本将睁大了！一只狄狗靠近城墙百步，杀！”
“遵命！”传令兵吼声如雷，转身飞奔而去。
闰儿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也扬声对紧随其后的侍女道：“传本宫令！所有民壮，即刻将储备的沸水、热油运上城头指定位置！医官所，全员待命，不得有误！”
“是！公主殿下！”侍女领命，匆匆下城。
两人不再言语，重新并肩立于垛口。霜风如刀，刮过城头。远处，死寂之下，隐隐传来无数铁蹄刨动冻土的闷响，兵刃碰撞的微弱铿锵。城上城下，冰冷的空气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武器摩擦甲胄的声音。
霜刃己凝，寒光凛冽，只待那喷薄而出的第一抹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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