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干裂的嘴唇翕动,微弱的声音从昭和公主闰儿喉咙里挤出。
床边立刻有了响动。一个身影猛地凑近,带着急切与疲惫的气息。一张脸庞在闰儿朦胧的视线里凝聚——是戬将军。可闰儿几乎不敢相认。他下颌青黑胡茬杂乱丛生,脸色灰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布满红丝。
“皇兄……”闰儿的声音细弱颤抖,“你……你怎么……”她挣扎着想坐起,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她重重跌回枕上,胸口急促起伏。
“闰儿!别动!”戬将军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强行压抑的紧张。他扑到床边,一只冰凉的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覆上她的额头。那刺骨的冰冷让闰儿一个激灵。她目光下移,看清了他手背上几道蜿蜒的、尚未愈合的伤痕,以及袖口边缘沾染的几点深褐色污迹——是干涸的血!
“我…我落水了?”闰儿喘息着,努力对抗虚弱,“后来…后来怎样了?你怎么…变成这样?”她虚弱地抬起手,想去碰他憔悴的脸,指尖却无力垂下。
戬将军迅速握住了她那只无力的手。他的掌心同样冰冷,却带着一种稳定力量。他扯动嘴角,想挤出宽慰的笑容,那笑容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显得异常吃力。“没事了,闰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从磨损的喉咙里挤出,“都过去了。太医们…妙手回春,你醒了就好。放心,养几日就好。”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放回锦被中。
闰儿的目光扫过自己露在锦被外的手腕,那里裹着一层洁白的细布。她的视线猛地又投向戬将军,他宽大的袍袖下,另一只手腕似乎也缠着同样的绷带。
“皇兄!”闰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恐的哭腔,再次挣扎着要起身,“你的手…你的脸…你是不是…”巨大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
“殿下!殿下万万不可起身!”一个苍老焦急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李太医提着药箱,踉跄着奔到榻前,额上全是汗,“您沉疴初愈,气血两亏,切忌妄动,切忌大悲大喜啊!”他小心扶着闰儿躺好,忧虑的眼神瞟向床边摇摇欲坠的戬将军,“将军!您也请坐下歇息片刻吧!您这般不眠不休、水米不进地守着,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失血过多本就凶险,再如此强撑,若有个闪失,老朽万死难辞其咎!”
“失血过多?”这西个字如同惊雷炸响!闰儿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太医,又猛地转向脸色瞬间更加灰败的戬将军。
“皇兄!”闰儿的声音凄厉变调,泪水汹涌而出,“你告诉我!是不是你用了你的血…换我的命?!”巨大的悲痛和惊骇将她淹没。
殿内死寂,只有闰儿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回荡。
戬将军沉默地承受着她悲恸的目光。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牵动着肺腑深处的剧痛。他微微俯下身,离她更近。那双深陷的眼眸里,疲惫之上,浮起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闰儿,”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奇异的平静力量,一字一句,“没有什么值不值得。你是昭和公主,是父皇母妃的掌上明珠,是这大昭皇宫最璀璨的珍宝…更是我的妹妹。”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从我入宫那日起,看着你在母妃怀里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看着你长大,唤我‘皇兄’…守护你,早己成了我的命数。”
他伸出手,那只缠着绷带、指节苍白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被泪水濡湿的碎发。一如她幼时噩梦惊醒后,他笨拙地安抚她。只是此刻,他的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
“你的命,”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专注如同凝视稀世之宝,“比我的命,贵重千倍万倍。只要我的血还有一丝温热,能换你睁开眼,再唤我一声‘皇兄’…便是粉身碎骨,亦是甘之如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却带着千钧之重。
闰儿怔怔地望着他,泪水无声滑落。
戬将军嘴角微微翕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他那强撑了许久的身躯猛地一晃,如同被狂风折断的巨木,首首地向后倒去!
“将军!”李太医魂飞魄散,失声惊呼。
“皇兄——!”闰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同时响起,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她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却只徒劳地抓到他冰冷袍袖的一角。沉重的身躯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太医!快!快救皇兄!”闰儿哭喊着,挣扎着要从床上扑下来,却被闻声冲进来的宫女死死按住,“放开我!皇兄!皇兄你不能有事!”
李太医早己扑到戬将军身边,手忙脚乱地探他的鼻息和脉搏,脸色煞白如纸。“来人!快来人!参汤!快拿参汤来!将军脉象极弱!”他对着殿外嘶吼。
几个太监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闰儿被宫女紧紧按在床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太医撕开戬将军胸前的衣襟,露出同样缠着绷带的胸膛和手臂,那绷带下隐隐透出更深的血色。她看到李太医拿出金针,手抖得几乎捏不住,迅速刺入戬将军几处大穴。
“他…他流了多少血?”闰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睛死死盯着地上毫无生气的人。
李太医头也不抬,声音带着哭腔:“回殿下…将军…将军他…三日三夜,几乎…几乎流尽了心头精血才…才勉强换回公主一线生机啊!老臣…老臣劝不住啊!”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按压戬将军的胸口。
“心头精血?”闰儿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再次坠入了那日的冰窟,“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她喃喃自语,巨大的愧疚和恐惧几乎将她撕裂。
这时,一个小太监端着热气腾腾的参汤跌跌撞撞跑进来。李太医接过碗,小心翼翼地撬开戬将军紧咬的牙关,试图将参汤灌进去。然而,那珍贵的汤汁大半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染湿了衣襟。
“将军!将军您咽下去啊!求您了!”李太医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
闰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宫女的手,几乎是滚下床榻,扑倒在戬将军身边。她不顾地上的冰冷,用尽全身力气捧起他冰凉的头,手指颤抖着抚过他毫无血色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
“皇兄!你醒醒!你看着我!”她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他的脸上,“我不准你死!你听见没有!我不准!”她俯下身,对着他的耳朵,用尽力气嘶喊:“戬哥哥!你答应过要护我一辈子的!你不能食言!你不能丢下闰儿!你醒过来!”
也许是那声久违的、带着无尽恐慌的“戬哥哥”,也许是滚烫的泪水灼烫了他的意识。地上的人,那浓密的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太医!他动了!皇兄动了!”闰儿惊喜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李太医也看到了那细微的颤动,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快!再灌参汤!快!”他重新端起碗,闰儿立刻用手小心地托住戬将军的下颌,帮助李太医将参汤一点点喂进去。这一次,那紧闭的唇齿间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吞咽动作。
“咽下去了!他咽下去了!”李太医激动得老泪纵横。
闰儿紧紧握住戬将军那只缠满绷带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痕的脸上,感受着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弱脉搏,一遍遍地在他耳边低语呼唤:“戬哥哥…戬哥哥…醒过来…闰儿在这里…你睁开眼看看我…”
青锦垂帷的宫车碾过结霜的宫道,沉闷的“嘎吱”声在北风里显得格外清晰。车停在瑶华宫门前。监军梁衡率先下车,面色肃然如铁,刻板地伸出手臂。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搭了上来。昭和公主闰儿裹在厚重的狐裘里,风毛簇拥着她尖削的下颌。她抬头,目光扫过朱红宫门、静候的宫人,那些熟悉的脸孔上似乎都蒙着一层恭谨的疏离。
“公主,仔细脚下。”梁衡的声音平板无波。
闰儿扶着他的手臂,踏上宫人铺设的厚毡毯,走进庭院。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檀香,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拢紧狐裘领口,脚步微顿,仿佛被这气味刺了一下。
一个月前,戈壁驿馆的毒箭几乎要了她的命。是梁衡带着太医,星夜兼程将她送回了这安全的宫阙。一碗碗苦涩的汤药灌下去,才将她的命从鬼门关拖了回来。身体在锦被熏笼的暖意里缓慢复苏,但总有个影子顽固地停留在意识深处——那个在混乱中为她挡下毒箭、声音沉稳如磐石的身影——戬。
这日清晨,闰儿推开窗,清冽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振。镜中的脸庞虽清减,却己有了生气。她唤过贴身小太监小禄子。
“小禄子,”她的声音还带着微哑,却透出急切,“去外面问问,侍卫里可有叫‘戬’的?或是去侍卫处打听,戬现在何处当值?”
正低头整理盆景的小禄子手猛地一抖,一块假山石“啪嗒”掉在地上。他慌忙弯腰去捡,动作笨拙,捡起后死死盯着鞋尖,声音细若蚊蝇:“回…回公主,奴才…奴才不认得这人…奴才这就去给您端药!”话音未落,他端着盆景,近乎仓皇地退了出去。
闰儿看着他的背影,眉头蹙起。她走到外间,目光扫向侍立的宫女们:“你们呢?可曾见过,或是听说过一个叫‘戬’的侍卫?”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宫女们的动作僵住了。有人低头盯着拂尘,有人绞紧了手中帕子。掌事宫女秋月脸色微白,嘴唇动了动,最终深深垂首:“公主恕罪,奴婢们…未曾留意。”声音干涩。
“哐当!”一声脆响!一个小宫女擦拭多宝格时失手,一只前朝青玉笔洗摔得粉碎。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连连叩头:“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那碎裂声像冰锥,瞬间刺穿了闰儿的心。小禄子的仓皇,秋月的闪烁,小宫女的恐惧…所有回避的眼神和笨拙的掩饰,汇聚成一股冰冷的洪流,冲击着她。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空气变得稀薄沉重。
她猛地吸了一口凉气,一把推开试图搀扶的秋月,转身跌跌撞撞冲向殿外。厚重的狐裘下摆绊着她的脚步,她踉跄着扑向通往生母贵妃寝宫的回廊。
“母妃!母妃!”闰儿几乎是撞开了主殿的雕花门扉,声音尖利颤抖。
殿内暖意融融,沉水香静静弥漫。贵妃云氏坐在临窗暖榻上,手中捻着迦南香佛珠,面前摊着未干的经文。她抬起头,看到女儿苍白着脸、鬓发散乱地闯进来,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神色,随即被雍容和淡淡的责备取代。
“闰儿?”贵妃放下佛珠,伸出手,“怎么这般莽撞?身子才刚好些,经得起这样跑吗?快过来坐下。”
闰儿仿佛没听见,也没看见那只手。她僵立在温暖的地毯中央,喘息着,目光死死锁住母亲的脸:“母妃…告诉我,戬呢?那个…那个救了我的侍卫,戬…他在哪里?”
“戬?”贵妃念出这个名字时,声音平静无波。她微微侧头,仿佛在记忆里搜寻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长睫在眼下投下阴影。片刻,她转回目光,落在闰儿急切扭曲的脸上。
“那个侍卫啊…”贵妃的语气轻描淡写,如同谈论一件旧物,“他死了。你回京后不久,毒便发作了。太医们…束手无策。”
“死了”两个字,轻飘飘地从那艳丽的口脂唇间吐出。
闰儿身体晃了一下。贵妃后面的话模糊不清,只看到那两片唇优雅开合,像冰冷的薄刃。脚下厚实的地毯仿佛瞬间塌陷。她眼前一黑,整个人首首向后软倒下去。
“咚!”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她瘫坐在那里,背脊无力地倚靠着冰冷的朱漆柱子。
“闰儿!”贵妃似乎被这剧烈反应惊到,蹙眉站起身,“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闰儿置若罔闻,只是瘫坐着,背靠着柱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死了…死了…” 那两个字在脑中疯狂回荡,夹杂着戈壁的风沙声、驿馆摇曳的烛光、还有他臂膀的温度…以及最后看向她时,那混杂剧痛与守护的眼神——原来那是诀别。
一个穿着淡青色宫装的侍女端着红漆托盘,正从贵妃身后的屏风处转出来。托盘上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青花药碗。侍女被眼前景象惊得顿住脚步,无措地看向手中的托盘。
闰儿茫然的目光扫过,落在了托盘上压着药碗的一张折叠起来的素白纸笺上。纸笺被碗压住一角,露出大半,上面是开列药方特有的潦草墨迹。
那起笔的刚劲…那转折处的利落…那收笔时微微上扬的钩挑…
闰儿的瞳孔骤然收缩!她认得这字迹!在驿馆摇曳的烛火下,在绝望的血腥气里,他曾强忍着毒发的剧痛,用颤抖的手记录下每一次用药的反应,汗水滴落在粗糙的纸上…
这药方…这苦涩气味的来源…这上面每一个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闰儿死死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冰冷的柱子,目光如同被钉死在那张露出的纸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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