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泽心头猛地一震，仿佛被重锤击中。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黎茉桌上那本属于表哥陈念安的书上，整个人瞬间僵住。脑海中如疾风骤雨般翻涌着一个念头：黎茉怎会有这本书？难不成她和陈念安相识？陈念安失踪己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活脱脱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雕花窗棂漏进一缕黄浦江的晚风，掀动书页间夹着的干枯夜来香。那抹鹅黄刺痛了他的眼，恍惚又见着奉天老宅书房里，表哥总爱在经济学典籍里夹带些时令花瓣。记忆裹着松烟墨香扑面而来：十五岁那年偷翻表哥书箱，被《资本论》里跌出的玉兰花瓣扑了满脸，陈念安倚着门框笑他"潘家小郎竟是个花贼"。
"潘公子也爱读亚当·斯密？"
黎茉的吴侬软语惊碎往事，潘家泽猛回头，见她正捧着鎏金咖啡壶倚在门边。孔雀蓝织锦旗袍裹着的身段被暮色镀了层毛边，鬓角别着的珍珠发卡与书页间的夜来香诡异地重叠。他忽然嗅到危险的气息，像当年在关东密林撞见狼群时，枯枝在爪下碎裂的动静。
"早年念商科时翻过两眼。"他状似无意地用雪茄戳了戳书脊，烟灰在"陈念安"三字上烫出焦痕，"倒是黎小姐这本……"话音故意拖长半拍，目光如钩首刺她眼底。
黎茉斟咖啡的手稳得出奇，哥伦比亚豆的焦香里混进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旧书摊淘来的，看着批注有趣便留下了。"鎏金壶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笑，却遮不住颈侧骤然浮现的鸡皮疙瘩——那是人撒谎时最诚实的印记。
窗外忽有电车"当当"驶过，震得水晶吊灯璎珞乱颤。光影摇曳间，他瞥见书柜暗格里闪过金属冷光。那是德制禄来微型相机的镜头盖，与陈念安曾随身携带的那台竟有九分相似。
"茉姐这咖啡煮得讲究。"他忽然仰头饮尽杯底残液，滚烫的苦涩顺着喉管烧进胃里，"倒让我想起前门的老铺子。"他的手重重按在精装封面上，将某个"陈"字最后一捺碾得支离破碎，"下回带些摩卡豆子来，咱们煮着玩。"
突然，他想起自己初到上海的目的，原本千头万绪找不到方向，此刻，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当百乐门的秘密与陈念安的生死在黄浦江底纠缠成结时，这本《国富论》或许就是斩开乱麻的快刀。
然而，眼下百乐门那边的麻烦火烧眉毛，如同一场熊熊大火亟待扑灭，此事虽至关重要，却也只能暂且搁置。只是，他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往后得对黎茉多留个心眼儿，他忽然想起来上海之前父亲曾对他说过的话，“上海滩是口沸腾的火锅，筷子下去不知夹起的是毛肚还是刀片。”
——
回到马府，嘉盈与马昭寒一道踏入卧房。马昭寒的面色仍旧透着惨白，不过较上午而言，倒是稍有起色。二人并肩躺在卧榻之上，周遭静谧无声，彼此相对，却都缄默不语 。
魏嘉盈踌躇良久，终是开了口：“昭寒，今早上在老宅，母亲说的那句‘不姓马’，到底是什么意思？”
子夜的马府卧房，月光被云翳啃噬得支离破碎。魏嘉盈问完后，指尖正无意识地着紫檀床柱上的螭龙纹，还未等到答案，忽觉掌心一凉——马昭寒的手覆了上来。
"嘉盈，"他的嗓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擦过生锈的铜器，"你可还记得那年祠堂罚跪？"马昭寒的金丝眼镜搁在鎏金烛台上，镜腿歪斜地压着半截残烛。烛泪凝成琥珀色的瘤，将熄未熄的火苗在他脸上投下颤动的阴影。他掌心黏腻的冷汗，像是攥着一团化不开的冰，洇湿了她腕间的翡翠镯，那镯子原是老夫人给的聘礼，此刻正幽幽泛着冷光。
"那年祠堂的穿堂风真冷啊。"他开口时喉间似含着砂砾，声线被记忆里的朔风刮得破碎，"青砖地缝里钻出的寒气，能把人膝盖冻进骨髓。"手指无意识抚上右膝，那里至今留着淡青的淤痕，像团化不开的陈年旧雾。
嘉盈的指尖触到他微颤的睫毛，这才惊觉他眼眶泛红。窗棂外梧桐叶沙沙作响，忽有夜枭凄厉长啸，惊得她腕间东珠链子簌簌颤动。
"大哥打碎祭祖的翡翠白菜，母亲罚我抄《朱子家训》。"他忽然低笑，笑声里淬着冰碴，"我抄到'修身齐家'时，砚台冻住了，呵气化冰洇透了纸……"话音戛然而止，拇指重重碾过她腕骨，似要捏碎什么看不见的枷锁。
他喉结滚动，脖颈处青筋虬结，似在吞咽一枚带刺的苦果："可那日母亲说'终究是外头带来的'，我才明白……"尾音戛然而止，化作一声自嘲的冷笑。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无数双窥探的眼。
嘉盈想起二月二祭祖时，佛龛后露出的半截襁褓——褪色的红绸上绣着百子千孙图，金线却被虫蛀得斑驳。老夫人染着丹蔻的指甲死死扣住檀木匣，眼神像淬毒的银针，首首刺向跪在蒲团上的昭寒。又想起老夫人对马昭寒近乎苛刻的期许，想起那夜碎镯时老夫人眼底的嫌恶——原来这二十几年的冷热不均，竟是因血脉里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
"昭寒，"她忽然捧起他的脸，“你看那架西洋自鸣钟。”鎏金钟摆正荡过子时三刻，齿轮咬合的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它走得再准，里头发条也是西洋匠人打的——可谁在乎？马府上下只认它是老爷花三百块鹰洋请来的祥瑞。”
她反手与他十指相扣，东珠耳坠在暗夜里泛着温润的光，"你是马家二爷，是沪上商会的顶梁柱，更是我魏嘉盈的丈夫。"织锦被面下，她的足尖轻轻碰了碰他冰凉的脚踝，"便是天塌了，我也陪你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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