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午后的阳光透过张家餐厅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餐桌上虽摆满了重新热过的精致菜肴，玉盘珍馐，却难掩这是一顿“迟来的”年夜饭的冷清。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气与一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张伽淇坐在父母对面，指尖无意识地着温热的骨瓷碗边缘。她这几夜几乎未曾合眼，谭家秘闻带来的惊涛骇浪和身世疑云在她脑中反复冲刷，让她看父亲的眼神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挣扎。她本想借着这顿饭，旁敲侧击地探探父亲对旧年往事的口风，哪怕只是一丝模糊的记忆碎片。
然而，父亲张老爷，这位常年奔波、眉宇间带着旅途疲惫却依旧难掩儒雅气度的金银楼的老板，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另一件事里。他昨晚才从江宁回来，此时正细心地给妻子布了块清蒸鲥鱼最腴嫩的部位，又给女儿舀了一勺蟹粉豆腐，这才放下公筷，轻轻叹了口气。
“昨晚出差回来去见你立国二叔，才听说了马家的事。”张老爷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复杂感慨，“真是……万万没想到。昭寒那孩子，看着稳重持成，竟会闹出这般不堪的动静。嘉盈那丫头，怕是伤心透了。”
张夫人也放下筷子，面露恻隐：“是啊，好好一个年，闹成这样。魏马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也不知该如何收场。想想嘉盈那丫头平日那样明媚一个人，如今……”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握住了丈夫放在桌边的手。
张老爷反手握住妻子的手，目光却转向了女儿，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严苛与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得近乎痛楚的怜爱。他看着伽淇苍白憔悴的脸色、眼底无法掩饰的青黑，以及那份强打精神却依旧萦绕不散的郁悒，心中似乎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
“伽淇，”张老爷的声音异常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沙哑，“看着马家这事，再看看你这些日子的不快乐……我和你母亲，昨夜几乎未曾合眼。”
伽淇的心猛地一提，以为父亲要重提旧事，或是看出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却听父亲继续说道：“我们反复思量……什么门第，什么名声，比起我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快乐，又算得了什么？”他顿了顿，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语气变得无比清晰而坚定，“那个金则御……既然你如此喜欢，他又是个正经手艺人了，只要他真心待你好，我与你母亲……同意了。”
“哐当”一声轻响，是伽淇手中的汤匙掉回了碗里，撞在碗沿上。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父母，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巨大的惊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预设和不安，让她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嘴唇微微颤抖着。
张夫人眼中含着泪光，连忙点头，声音哽咽：“是啊，伽淇。只要你高兴，平安喜乐，哪怕……哪怕就是嫁给鹤屋那个做和果子的，只要你们能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强。总好过……总好过嫁入看似泼天富贵的豪门，却要经受这般屈辱和痛苦。”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窗外，仿佛那指向着马家方向的风波。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条件的支持与让步，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伽淇心中因身世之谜而笼罩的阴霾。巨大的喜悦和感动淹没了她，让那些关于谭家、关于朱砂痣、关于育婴堂的可怕猜测，在此刻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切起来。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不是委屈，而是狂喜的释放。
“爹……娘……”她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谢谢……谢谢你们！”
她想起了金则御给她的“一个月”期限，想起明日便是最后之期！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和喜悦充斥了她的心房，她一刻也等不及了，她要立刻去鹤屋，立刻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我……我吃好了！”伽淇猛地站起身，脸上还挂着泪珠，嘴角却己扬起灿烂的、近乎炫目的笑容，那是连日来从未有过的光彩，“我……我想出去一趟！”
张老爷和张老夫人对视一眼，眼中虽有担忧，但更多的是理解和纵容。张老夫人连忙道：“去吧去吧，刚吃完饭，慢点走。带件斗篷，外面风凉。”
伽淇几乎是飞奔回房的。她打开衣橱，手指掠过一件件衣裙，最终选了一件她认为最衬气色、最柔美的浅樱色提花软缎旗袍，外罩一件雪白的兔毛滚边斗篷。她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绾好发髻，簪上一支珍珠发簪，薄施脂粉，掩盖住憔悴，点染出喜悦的光彩。镜中的少女，眼波流转，双颊绯红，一扫连日阴郁，明媚得不可方物。
她还特意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早就备好的锦盒，里面是一支她托人从京都带回的、做工极其精致的玳瑁壳钢笔。金则御喜欢在配方上写写画画，她觉得这支笔正合适。
收拾停当，她像一只即将奔赴幸福的云雀，脚步轻快地冲出房门，甚至忘了平日里的端庄，几乎是跳着下了楼梯。
“爹，娘，我出去了！”声音里充满了雀跃。
张老爷和张夫人站在客厅，看着女儿如同被春风拂过般鲜活明亮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担忧，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只要女儿能重展笑颜，其他的，或许真的都不再重要了。
而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张伽淇，此刻满心满眼都是金则御听到消息后惊喜的笑容，将档案室里那些冰冷的疑团和惊悚的猜测，暂时彻底抛在了脑后。她怀揣着父母的允诺和那份精心准备的礼物，步履轻盈地融入了大年初一午后温暖的阳光里，迫不及待地奔向她的鹤屋，奔向她以为触手可及的幸福未来。
她却不知道，命运的齿轮早己在暗处悄然咬合。当她奔向甜蜜的约定之时，另一场更为巨大的风暴，正伴随着谭靖叁身世的秘密，在暗处积蓄着力量，即将以更猛烈的方式，席卷所有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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