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外滩海关大楼钟声打破宁静。伽淇穿着月白旗袍、踩着漆皮玛丽珍鞋，怀揣金则御送的和果子匆匆赶到仁济医院。此前在霞飞路法式餐厅，金则御温柔触碰她头发，雪松香混着马卡龙的甜腻尚未散尽，此刻却见嘉盈搀扶马昭寒，神色慌张地冲进医院，伽淇预感不妙，急忙快步跟上。
“作孽啊！”伽淇那吴侬软语脱口而出，声音里满是焦急与震惊，惊得檐角栖息的白鸽“呼啦”一下振翅飞起，扑腾着消失在灰暗的天际。望向马二爷，面色青灰如被霜打过的枯草，毫无血色，身上的西装三件套也因此显得愈发黯淡无光，领口处还洇着一滩颜色可疑的褐渍，散发着一股怪异的味道。
见状，她心急如焚，脚下的玛丽珍鞋在地面急促地敲击，几步上前，一把架住马二爷另一侧臂弯。她身上的羊绒围巾轻轻蹭过嘉盈织锦旗袍上精美的苏绣缠枝莲，那细腻的暗纹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丝丝缕缕的幽光，与此刻紧张慌乱的氛围格格不入。
紧接着，伽淇疾步冲向护士站，手起手落，重重地拍响了桌上的铜铃，那声音尖锐而急促，在医院的长廊里回荡。旋即，她迅速扯下颈间的珍珠项链，不由分说地塞到当值护士手中，急切地命令道：“快去！叫老陆把德国进口的胃泵推来，动作快点儿！” 安排完后，她又急忙转身，回到马二爷身边，对上马昭寒那涣散无神的瞳孔，语气瞬间变得轻柔又带着几分安抚：“昭寒，侬还记得十六岁那年偷喝花雕，醉倒在弄堂里的事儿伐？侬当时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怎么叫都不醒。”
消毒水刺鼻气味弥漫，冲淡了走廊里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嘉盈的东珠耳坠在洗胃机的嗡鸣声中微微颤动，看着伽淇将橡胶管缓缓探入丈夫鼻腔，她终于忍不住紧紧攥住蕾丝手帕。
“胃容物呈赭石色。”伽淇对着灯管轻轻摇晃收集瓶，琥珀色眼眸骤然一缩，“当归过量了，不过问题不大，就是补过头了。”
突然，马昭寒剧烈抽搐起来，生理盐水混着药汁溅湿了伽淇的白大褂。“抽血。”伽淇剪开西装袖管的动作带着几分干脆果决，针头刺入静脉瞬间，马昭寒脖颈处那弯月形疤痕在无影灯下显得格外狰狞。窗外，报童的吆喝声穿透雨幕清晰传来：“号外号外！亲日派议员遇刺身亡！”
等马昭寒脸上渐渐恢复血色，伽淇摘下橡胶手套，指尖还残留着药物的辛辣。“嘉盈，过来一下。”她把嘉盈引到廊角彩绘玻璃窗前，五彩霓虹透过圣母像，在两人衣摆投下奇幻诡谲的光影。
“马二爷吃了什么？”“是马老太太的补药方子，她一心想早点抱孙子，逼迫二爷喝了下去。”嘉盈解释道。伽淇微微皱眉：“这方子全是补药，补得太猛了，要是喝得急，胃消化不了，很容易出问题。”
嘉盈身形一晃，踉跄半步，手上的芙蓉石戒指在窗棂上划出尖锐声响。远处百乐门的爵士乐悠悠飘来，混着走廊尽头婴儿的啼哭声，让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纠结在了一起，乱成一团。嘉盈突然想起上午老太太那句“不姓马” ，心里不禁泛起嘀咕：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这才惊觉，虽说与昭寒自幼相识，可对马家的事竟知之甚少。
——
待二爷治疗完毕，苍白着脸被搀扶着来到伽淇的办公室。他身形虚浮，脚步踉跄，简单在沙发上躺下休息。办公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味，静谧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胃部的剧痛逐渐缓和，化作隐隐抽痛，过了好一会，才感觉稍稍舒适。想起和黎茉约好的聚会，便强撑着起身，准备赴约。
三人各怀心事地走向汽车。马二爷拖着沉重的步子，默默坐进后座，眼神游离，不知在想些什么。张伽淇坐上驾驶座，调整了下后视镜，目光透过镜子关切地看了眼马二爷，随即发动车子。
车子缓缓驶出医院，伽淇边开车边嘱咐：“昭寒，你刚洗过胃，胃黏膜还脆弱着。一会聚餐，辛辣寒凉之物万不可入口，酒更是一滴都不能沾，记住了。”
马二爷“嗯”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满是疲惫。他靠在椅背上，眉头紧锁，脑海里一首回荡着老夫人说的那句话。从小到大，那些被刻意忽视的细节、被深埋心底的疑惑，此刻如潮水般涌来。
他白皙的后颈贴着真皮椅背沁出的凉意，让他想起十西岁那年跪在祠堂，母亲手中酸枝木戒尺敲在青砖地上的脆响。
车窗外掠过百乐门的霓虹，倒映在雕花玻璃上，化作无数细碎的金蛇，正啃噬着他纷乱的思绪。母亲那句"终究是外头带来的"如同西洋钟摆，在脑仁里荡出阵阵回响。
他忽然看清了那些年漏进指缝的月光——同样是背书到鸡鸣，大哥案前总有人悄悄添盏参茶；同样是弄坏了德国座钟，大哥得的是轻飘飘一句"仔细伤着手"，自己却被罚抄三天《朱子家训》。原以为严苛里藏着期许，是因为看重他，想把家业传给他。为此，他拼命读书，钻研家中生意，一心想干出一番大事业，不辜负母亲的期望，如今才方知，那份期许——从来都浸在冰水里。
还记得十西岁那日他捧着新译的德文机械图谱去见母亲，却在月洞门外撞见暖阁里的情景——檀香氤氲中，母亲正将织了半幅的羊绒围巾往大哥颈间比量，金丝眼镜后的笑意是他从未见过的温软。
那一刻，满心的期待瞬间破碎，失落感如巨石般沉入心底，多年来都未曾消散。铜漏声声里，他攥着烫金书脊在穿堂风里站成一座石像。如今想来，那册《机械原理》的硬壳封面，倒像块冰冷的界碑，将他永远隔在了暖阁外的寒冬里。
此刻，他心中烦闷不堪，己分不清老夫人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他多希望那只是气话，是母亲在盛怒之下的无心之言，可又忍不住反复思量，越想越觉得心里发苦，眉头也皱得更紧了。车子在街道上缓缓行驶，两旁的路灯依次亮起，昏黄的灯光洒进车内，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
车身猛然颠簸，将他从回忆中惊醒。霞飞路的霓虹透过雕花玻璃车窗，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斑。喉间泛起熟悉的腥甜，不知是胃液反流，还是二十年来哽在心头那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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