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码头的腥咸水汽裹着七月的暑气扑面而来。
苏棠拎着藤木验尸箱踏上青石台阶时，正午的日头晒得漕船铁锚发烫。
远处穿绯色官服的男子转身刹那，她看清他腰间银鱼袋折射的冷光——正五品刑部司员外郎沈砚。
"苏仵作？"沈砚的嗓音比汴河水还凉三分。
他目光扫过苏棠鸦青襦裙下露出的绣鞋尖，拇指无意识着腰间鎏金算袋，"刑部调来的文书说你是苏州最年轻的仵作行首。"
河风突然掀起苏棠帷帽垂纱，鸦羽般的发丝扫过沈砚喉结。
她踮脚拽回飘飞的轻纱，露出眼角小痣随笑靥轻颤："沈大人是想说我这个年纪该在闺阁绣花？"余光瞥见他耳后泛起可疑的淡红。
二十步外的芦苇棚里躺着第三具浮尸。
漕运司主事李元捻着山羊须叹气："这月连丢三船税银，偏生掌舵的都溺死了。"他浑浊的眼珠转向苏棠，"只是让姑娘家碰这些......"
"劳驾让让。"苏棠径首掀开草席。
腐肉混着桐油味冲出来，王捕头忍不住干呕。
尸身的右手食指却让她瞳孔微缩——那截指节有圈不自然的凹陷，像常年戴扳指的人突然摘掉了。
沈砚的阴影笼罩过来："苏姑娘若不适......"
"死者不是漕工。"苏棠的银针扎进尸腹，"常年在甲板干活的人，脚趾缝该嵌着铁锈。"她翻转青紫的脚掌，露出干净平滑的甲床，"劳烦王捕头记下：死者右掌有厚茧，但位置在虎口而非掌心，像是握剑的手。"
围观的漕丁们发出嘘声。
沈砚突然蹲下来抓住她手腕："你掀他裤脚做什么？ "
看这里。"苏棠挣开他的手，指着尸体小腿肚两排对称的淤痕，"汴河船工惯用麻绳捆货，这种菱纹压痕只能是牛皮索。"她转头对上李元煞白的脸，"听说水匪最爱用浸油的牛皮索？"
日头偏西时，苏棠的银刀终于划开死者后槽牙。
腐肉碎末里突然闪过丝靛青色，她下意识用镊子夹住——指甲盖大小的丝绸碎片，在夕阳下泛着孔雀翎般的暗纹。
"劳驾递个琉璃瓶。"她伸手等了半晌，抬头正撞见沈砚复杂的眼神。
他掌心躺着的琉璃瓶还带着体温，却在交接时故意错开指尖。
"苏姑娘。"沈砚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方才盯着李元的那眼，足够让他给你备十种死法了。"
码头的灯笼次第亮起时，苏棠望着沈砚消失在官轿后的背影，将琉璃瓶贴在心口。
那抹孔雀蓝在暮色中妖冶如鬼火，让她想起三日前在苏州验的那具尸体——那人舌底也嵌着同样的丝绸，而当时来收尸的，正是汴京漕司的人。
琉璃瓶里的丝绸碎片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苏棠用镊子夹着它转向沈砚时，分明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抹孔雀蓝倒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像投入深潭的火星。
“这是扬州云锦阁的织法。"苏棠的指尖在碎片边缘划出锯齿状纹路，"浸过三次靛青才能出这种......"
"荒谬！"李元不知何时挤到最前面，山羊须被河风吹得乱颤，"漕工尸首里怎会有贵重锦缎？
定是你这丫头验尸时不小心沾上的。"
王捕头突然咳嗽起来——他粗粝的掌心里躺着块湿漉漉的粗麻布，正是方才给苏棠擦手的。
周围漕丁们的窃窃私语像被掐断的蛛丝，李元的脸渐渐涨成猪肝色。
沈砚突然伸手取走琉璃瓶，指尖擦过苏棠的手背："云锦阁三年前就被西夏商人买下了。"他说得漫不经心，眼睛却紧盯着李元抽搐的眼角。
"那便更蹊跷了。"苏棠故意提高声音，"诸位请看这经纬走向——"她将碎片迎向灯笼，丝线间突然显出蛇形暗纹，"云锦阁被收购后改良的双面异色织，全大宋会用的工匠不超过五人。"
李元突然抢前两步，官靴重重碾过苏棠的裙角："妖言惑众！
刑部派个黄毛丫头来......"
"李主事。"沈砚横插进两人之间，腰间银鱼袋撞上李元胸口，"三日前你递的文书说漕工都是失足落水，如今苏仵作查出他们脚掌无锈、腿缠匪徒用的牛皮索，你倒说说，是刑部有问题，还是漕运司有问题？"
最后这句夹着冰碴子的话，让王捕头默默按住了刀柄。
苏棠趁机蹲下身，发间银簪突然戳进李元官靴缝："大人鞋底沾着青鳞粉呢，这种西域颜料最近三个月只在......"
"够了！"李元猛地抽回脚，官帽都歪了半边，"本官这就去禀报吕侍郎，刑部的人欺人太甚！"他转身时撞翻灯笼，火苗蹿上苏棠的袖口，又被沈砚用披风扑灭。
人群散去后，漕船梆子声格外清晰。
苏棠蹲在河滩石上冲洗被烧焦的袖口，听见身后沈砚的脚步声停在五步之外。
小翠递来的薄荷膏带着苏州老宅的味道，她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为什么不当场揭穿他鞋底的颜料？"沈砚的声音混在浪花里。
"揭穿他找您讨要火折子灭口么？"苏棠把薄荷膏砸进他怀里，溅起的药香惊飞芦苇丛里的夜鹭。
她没说的是，青鳞粉出现在李元鞋底，说明他和三日前苏州那具舌藏丝绸的尸体有关——而那个死者腰带里，别着半枚漕运司的铜符。
回城的牛车上，小翠数着苏棠掌心的燎泡首抹眼泪。
车帘突然被刀柄挑起，王捕头塞进来个青瓷盒："沈大人让给的獾油膏，说是......说是烧坏嫁衣就麻烦了。"
苏棠掀开车帘，正看见沈砚的枣红马消失在汴河桥头。
她把瓷盒贴在滚烫的脸颊上，想起那人扑火时被灼伤的手背。
月光将丝绸碎片的影子投在车壁上，孔雀尾羽般的纹路突然让她寒毛倒竖——那根本不是西域纹样，而是党项贵族的族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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