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衙门的更漏滴到三更时，沈砚指尖的墨迹己经洇透了漕运司的账本。
孔雀尾羽状的纹样在烛火下泛着青鳞粉特有的幽光，这让他想起苏棠被火舌燎焦的鬓发——那小仵作竟能忍着满手燎泡先护证物。
"大人，漕运司李主事今晨又去了樊楼。"王捕头将食盒搁在堆满卷宗的案几上，"跟着他的漕工说，雅间里有人用西夏语唱《破阵乐》。"
沈砚捏着银针试过桂花糕才入口。
樊楼专供西夏使臣的蜜饯果子，偏巧与青鳞粉所需的河西崖蜜产自同地。
他蘸着茶水在桌面画出三司使韩琦的门生关系网，笔锋在王拱辰的名字上重重一顿。
卯初的晨雾还未散尽，沈砚的轿子己停在户部侍郎府后巷。
他特意换了身六品鹭鸶补子官服，捧着从樊楼买的河西蜜饯登门。
门房见到食盒上党项文字的火漆，慌得连滚带爬去通传。
"贤侄怎知老夫嗜好这口？"王侍郎捏着蜜饯的手在看见青鳞粉时微微发抖，"上月鸿胪寺交割的贡品里，可没有这等成色的崖蜜。"
沈砚垂眼盯着对方腰间新换的辽国青玉带钩，忽然轻笑："世伯可知三日前苏州河漂来的那具尸体？
舌底绸缎浸的正是这种蜜。"他故意将苏棠发现的铜符线索咽回喉间，果然见老侍郎额角渗出冷汗。
验尸房的冰鉴冒着白霜，苏棠用银镊子夹起死者指甲缝里的褐红色颗粒。
小翠举着的烛台突然爆了个灯花，晃得那抹异色像是凝固的血珠。
"这不是铁锈。"苏棠将颗粒按在宣纸上研磨，看着它晕开诡异的金红色，"去把《天工开物》第三卷取来。"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地将验尸刀戳在门框上："说过多少次，进验尸房先焚苍术！"刀刃颤巍巍映出来人绯色官袍的一角，刀柄红穗与沈砚腰间银鱼袋几乎缠在一处。
"苏姑娘不妨看看这个。"沈砚将沾着青鳞粉的账本推过来，目光扫过她裹着纱布的双手，"樊楼的西夏歌姬，户部的辽国贡品，还有死者胃里未消化的乳饼——这可不是江南吃食。"
苏棠突然用镊子挑起他袖口的一片金屑："沈大人今晨见过辽国使臣？
这种错金工艺的碎末，只有萧太后陵寝附近的匠人会留在指甲里。"她转身从书堆里抽出发黄的《西夏守城录》，泛潮的纸页间夹着半片孔雀纹绸缎。
暮色染红窗棂时，小翠发现两人竟共用着一盏灯。
沈砚的朱笔圈住漕运图上的虹桥码头，苏棠的银刀正点着《梦溪笔谈》里某段记载。
当更夫敲响初更的梆子，他们同时伸手去够那本前朝工部编撰的《百匠图谱》，指尖在"党项冶铁术"的条目上猝然相碰。
檐角铜铃被夜风撞响的刹那，苏棠忽然按住书中某页插画。
泛黄的宣纸上，一柄形似鹰爪的古怪器具，正与她拓印的死者伤痕严丝合缝。
铜铃的余韵里，苏棠指尖死死抵住书页。
泛黄插画上那柄鹰爪状的铁器，与拓印伤痕的轮廓完全重合。
她抓过案头未干的朱砂笔，在《百匠图谱》空白处狂草数行："《梦溪笔谈》卷十七，西夏攻城车铰链多用此爪——但缩小三成便是暗器！"
小翠抱着烘干的证物绸布进来时，正撞见苏棠撞翻了青瓷笔洗。
少女仵作赤着脚踩在榆木凳上，发间银簪晃出细碎的光："去取漕运图！
这种爪钩定要装在运粮船的暗舱夹板里！"
"姑娘当心手！"小翠慌忙扶住摇晃的凳子，瞥见宣纸上金红碎屑的拓印突然顿住："这莫不是...麟州铁矿特有的赤金砂？"
窗棂传来三声规律的叩响。
沈砚挟着夜露立在门外，绯色官袍下摆沾着虹桥码头特有的鱼腥草籽。
他目光扫过苏棠沾着朱砂的鼻尖，喉结动了动："王侍郎招认了鸿胪寺贪墨崖蜜的事，但提到李元时突然中风。"
苏棠跳下凳子，验尸刀尖挑起块乳饼残渣："死者胃里这个，配上青鳞粉就是剧毒。
李元今日是否去过太医局？"刀光映出她裹着纱布的指尖，沈砚皱眉扔过瓶金疮药："你的手比王侍郎的嘴要紧。"
烛火噼啪炸响。
沈砚带来的漕船榫卯图纸铺在验尸台上，与《百匠图谱》的机关爪竟有七成相似。
苏棠用银尺量着插画比例，突然拽过沈砚的右手按在宣纸上："快写！
庆历三年麟州知州是谁？"
"范仲淹。"沈砚腕间狼毫颤了颤。
墨迹顺着苏棠画的金砂轨迹蜿蜒，与图纸上某条漕运路线完美交叠。
两人同时抬头，鼻尖险些相撞。
小翠惊呼着打翻苍术香炉。
灰烬飘落在漕运图标注的"虹桥"二字上，将那墨迹晕染成诡异的青黑。
苏棠抓起拓印赤金砂的宣纸拍在沈砚胸口："明日去查庆历年间的军械调拨记录，李元当时在麟州当过仓曹参军！"
沈砚按住胸口宣纸，银鱼袋撞上验尸台边的铜盆。
当啷一声，混着金砂的污水竟浮出油花。
他蘸取些许捻了捻："是辽国灯油。
今日赵瑾说漕运司丢了三艘粮船，舱底涂的就是这种防水油。"
梆子敲过二更时，小翠趴在卷宗堆里睡着了。
苏棠用验尸刀挑开沈砚袖口沾着的草籽："虹桥码头东南角的野草三月就枯了，大人衣上却沾着新鲜草籽。"她突然逼近半步，"您寅时就去过现场，为何瞒我？"
沈砚后退撞到药柜，瓷瓶叮当乱响。
他瞥见苏棠耳后未擦净的朱砂，忽觉喉头发紧："李元的人今晨封了码头，刑部的批文..."话音被窗外骤起的犬吠打断，漕运司特有的玄色令箭嗖地钉入门框。
苏棠拔下令箭，展开绑着的桑皮纸冷笑："说什么疫病横行需焚毁停尸房？
李元这是急了。"她将令箭掷入炭盆，爆燃的火光映亮眼底，"子时三刻漕船换防，此刻码头守备最弱。"
沈砚扣住她欲取夜行衣的手腕："赵瑾说那三艘船明日要运往西夏的岁币。"他掌心薄茧擦过她腕间旧疤，惊觉两人贴得太近，慌忙甩开手去抓披风，"刑部有密令，戌时后不得..."
验尸房木门突然被北风撞开，卷着运河特有的腥气扑灭半室烛火。
黑暗里苏棠的银簪擦过沈砚下颌，她压低的声音带着热气："李元既能买通太医局下毒，难保不会连夜毁船。
大人若怕违令..."
"备好验尸箱。"沈砚甩出腰间银牌砸醒小翠，"去马厩牵我的乌云驹，半刻钟后西角门集合。"他扯下官服塞给苏棠，"套在外面，今夜巡防的是韩琦旧部。"
五更梆子响过第一声时，苏棠的夜行衣内袋己装满赤金砂样本。
她扣紧沈砚的六品官服领口，忽然听见墙外传来漕工号子——本该空荡的虹桥码头，此刻却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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