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的冬雨，敲打在疗养院宽大的落地窗上，发出细密而持续的沙沙声，像无数冰冷的手指在玻璃上抓挠。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昂贵精油混合的、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洁净气息。
安安穿着柔软的小熊连体衣，安静地坐在铺着厚厚地毯的窗边。他怀里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看不出原色的旧兔子玩偶——那是宁宁短暂生命里唯一拥有过的玩具，沾着初生婴儿的奶香和……无法言说的气息。他小小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执着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兔子耳朵上那个被磨破的小洞，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没有焦点。
他不再哭了。
自从离开那个冰冷机场，自从住进这个被精心打造的、铺满柔软地毯和彩色玩具的“安全屋”，他就很少再哭。他只是变得异常安静，异常专注，仿佛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抱紧那只旧兔子，用来对抗内心某个巨大的、无声的恐惧。
我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腿上摊着一本色彩鲜艳的幼儿认知图册。阳光被厚厚的云层过滤，只剩下惨淡的灰白，落在我身上，没有一丝暖意。那只空洞的左眼，茫然地对着图册上大大的“苹果”图案，右眼却清晰地映出安安孤独而执拗的背影。
“安安，”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温柔，像羽毛拂过，“看，苹果，红红的苹果。” 我指着图册，指尖微微颤抖。
安安没有回头。他小小的身体甚至没有动一下，只是抱着兔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指关节泛着用力的白。
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刺穿心脏。我深吸一口气，放下图册，起身，脚步放得极轻，走到他身边，慢慢蹲下。地毯的绒毛柔软地陷下去。
“安安，” 我伸出手，想要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妈妈在这里。”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柔软发顶的瞬间——
安安的身体猛地一僵！像受惊的小兽！
他抱着兔子，极其迅速地向后缩去，小小的后背紧紧贴住了冰冷的玻璃窗！那双原本茫然的大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惧！他死死地盯着我伸过去的那只手，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压抑的呜咽！
“不……不……” 他拼命摇着头，小脸煞白，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手……坏手……痛痛……”
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带着巨大的惊恐，视线死死锁在我的手上，仿佛那不是母亲的手，而是某种狰狞的、会带来剧痛的怪物！
坏手？痛痛？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了！
机场……那个冰冷的大厅……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那只被行李箱轮子狠狠碾过的、血肉模糊的手……还有安安当时撕心裂肺的、被惊吓的哭声……
那一幕，如同最血腥、最恐怖的烙印，深深地、不可磨灭地刻进了这个不到一岁的孩子懵懂的意识里！他不懂得发生了什么，不懂得那是谁，但他记住了那只可怕的手！那只沾满血污、扭曲变形的手！那只带来了巨大恐惧和“痛痛”的手！
而现在，任何靠近他的手，哪怕是他最依赖的妈妈的手，都成了那恐怖画面的触发点！
我的指尖悬在半空，僵硬得如同冰雕。那只空洞的左眼似乎也感受到了这锥心刺骨的痛楚，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幻痛。右眼清晰地看到安安眼中那纯粹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惧。
那不是对我的恐惧，是对那只“坏手”的恐惧，是对“痛痛”的恐惧，是对那个瞬间被强行塞进他小小世界的、无法理解的暴力和血腥的恐惧！
一股冰冷的绝望，比海城最冷的冬天还要刺骨，瞬间将我淹没。我伸出的手，无力地、颤抖地垂落下来，像折断的翅膀。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每一次跳动都牵扯出窒息般的剧痛。
“安安……” 我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破碎不堪，“妈妈的手……不是坏手……妈妈的手……是抱安安的……”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右眼的视线。
安安依旧惊恐地缩在窗边，小小的身体因为害怕而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那只旧兔子，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盾牌。他不再看我，只是把脸深深埋进兔子脏兮兮的绒毛里，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他拒绝我的触碰。
这个我用生命换来、用全部绝望守护的孩子，因为那个男人造成的创伤，开始本能地抗拒他最需要、也最应该信任的母亲的触碰。
我缓缓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越过安安颤抖的小小身影，落在窗边矮柜上。
那里，静静地立着那个小小的、冰冷的檀木盒子。盒子旁边，放着一个透明的密封袋，里面装着几缕细软的、带着淡淡胎脂味道的浅棕色胎发——那是宁宁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最脆弱也最珍贵的证明。
一边是女儿冰冷的遗物。
一边是儿子活生生的恐惧和抗拒。
我站在那里，像一个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窗外，冬雨依旧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我早己千疮百孔的心。疗养院温暖如春，昂贵的暖气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却无法融化我内心那片永恒的、死寂的冰原。
就在这时，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再次亮起。
没有震动，没有铃声，只有屏幕在昏暗光线下幽幽地散发着惨白的光。
一个陌生的、异国的本地号码。
我的右眼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
他找来了！
他竟然……真的找来了！
像附骨之蛆，像索命的冤魂！他碾碎了宁宁，碾碎了安安的安全感，现在，连这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安宁，也要彻底碾碎吗？！
巨大的恐慌和滔天的恨意瞬间将我攫住！我猛地扑过去，抓起手机，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屏幕上的陌生号码，像一只窥视的毒蛇之眼，冰冷地注视着我。
接？还是不接？
就在我指尖悬在接听键上，被巨大的情绪撕扯得几乎崩溃时——
“哇啊——！”
安安突然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都要恐惧的尖锐哭嚎！
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恐怖彻底击中，猛地从窗边弹跳起来！怀里的旧兔子玩偶被甩脱，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他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惊恐而剧烈抽搐，手脚并用地向后爬，想要逃离什么，却重重地撞在了矮柜上！
“哐当！”
一声闷响！
那个装着宁宁胎发的密封袋，被安安慌乱挥舞的小手扫落！
还有那个冰冷的、沉重的檀木盒子！
盒子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心脏坠地的钝响。盒盖被震开了一条缝隙！
而那个装着宁宁胎发的密封袋，则轻飘飘地滑落，正好掉在了被安安甩脱的旧兔子玩偶旁边。
安安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掉落在兔子旁边的那个透明袋子，看着里面那几缕柔软的浅棕色毛发，又看看那个被震开一条缝隙、仿佛有什么冰冷东西即将逸散出来的檀木盒子……
他小小的身体僵住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般将他冻结。下一秒，他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度惊恐的、如同被扼住咽喉般的抽气声，眼睛翻白，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后一挺，首首地向后倒去！
“安安——！！！”
我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那该死的电话，手机被我狠狠甩飞出去，砸在墙上，屏幕瞬间碎裂！
我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在安安小小的身体即将重重砸在地毯上的前一秒，将他死死地抱进了怀里！
他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地抽搐着，小脸青紫，牙关紧咬，己经失去了意识！
“医生！医生——！！！” 我抱着他，撕心裂肺地朝着门外尖叫，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完全变调！
怀里的安安小小的身体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每一次抽搐都像鞭子抽打在我的灵魂上。我颤抖的手死死抱着他，视线却无法控制地落在地上——
碎裂的手机屏幕还在顽强地闪烁着那个陌生的号码。
旁边，是装着宁宁胎发的袋子，和她冰冷的骨灰盒。
而那只被安安抛弃的、沾着宁宁气息的旧兔子玩偶，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一只纽扣眼睛歪斜着，空洞地望着这人间炼狱。
宁宁冰冷的遗物，安安活生生的恐惧，还有那个男人如同诅咒般再次降临的阴影……在这一刻，以一种最残忍、最血腥的方式，彻底交织、碰撞在一起！
我抱着昏迷抽搐的安安，跪坐在地毯上，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鸣。
窗外，冬雨滂沱，像上天流不尽的、冰冷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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