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映出江绾宁微蹙的眉心，指尖无意识地着那卷明黄婚书背面凹凸的纹路。方才御书房里，开国皇帝魂魄那句唯有您的姻缘，能稳固人冥契约还沉甸甸压在心头。
“还在想那老皇帝的话？”谢景行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一根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婚书背面繁复的暗纹，“这棺木阵图，瞧着倒是比鬼市糖葫芦铺的招牌还复杂。”
江绾宁叹了口气，将婚书卷起：“阿景，你说这契约会不会真要把咱俩永远拴在锁魂棺上？”她仰头看他，杏眼里难得有丝迷茫。
谢景行低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掌覆上她发顶，轻轻揉了揉：“拴着不好么？省得某人总想跑回地府偷孟婆的甜汤。”他尾音带笑，目光却落到梳妆台上几盒新缴获的摄魂胭脂上，话锋一转，“眼下要紧的，是贵妃这堆害人的东西。总不能留着过年吧？”
话音未落，青鸾端着茶盘风风火火闯进来，差点被门槛绊个趔趄：“小姐！世子爷！贵妃宫里那几个被胭脂迷了心窍的宫女，喝了孟婆汤全好啦！就是……”她放下茶盏，愁眉苦脸指着托盘里几盒精致的胭脂，“这东西还堆在这儿，奴婢瞧着心里发毛，万一又被哪个不长眼的拿去用了。”
“放着吧。”江绾宁随手拿起一盒海棠红的胭脂膏，指尖捻开一点，那诡异的甜腻香混着一丝铁锈般的血腥气立刻散开，“正好，我瞧瞧这邪术的根子到底在哪儿。”
谢景行极其自然地递过一方浸了清水的素白丝帕：“别首接上手，当心腌入味了。”他倚着梳妆台边缘，雪青色的衣摆垂落，袖口暗绣的银线狐狸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江绾宁接过帕子擦净指尖，瞥他一眼：“世子爷今日倒有闲心当监工？”
“不敢，”他唇角微扬，“只是怕宁宁研究得太投入，把孟婆送的桂花酿团子都喂了胭脂盒。”说着还真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拈起一块晶莹的团子塞进她嘴里。清甜软糯的口感瞬间冲淡了鼻尖那股邪异香气。
江绾宁鼓着腮帮子，含糊地指挥青鸾：“把窗边小几收拾出来，再取些糖霜、清水、还有……”她眼波流转，落在谢景行身上，狡黠一笑，“劳烦世子爷贡献几根尾巴毛？”
谢景行挑眉，耳尖不易察觉地泛了红，却还是慢条斯理地解下腰间一枚不起眼的香囊，倒出几根细软蓬松、带着糖霜光泽的银白色绒毛。“省着点用，”他故作严肃，“攒了千年的家当。”
偏殿西窗下的小几很快成了临时工坊。江绾宁将各色胭脂膏分置在白瓷小碟里，又取了一碟纯净糖霜。谢景行饶有兴致地看她将一根狐狸毛小心埋进嫣红的胭脂膏里。
“滋！”轻微的灼烧声响起。胭脂膏表面竟浮起一层细密的黑色泡沫，丝丝缕缕青烟带着刺鼻的腥甜味冒了出来。
“邪气被引出来了！”青鸾捂嘴惊呼。
江绾宁眸光一凝，迅速将糖霜撒入碟中。糖霜触碰到黑沫，竟像雪片落入滚水般融化，滋滋作响间，黑色泡沫肉眼可见地褪成无害的浅粉，那股邪异腥甜也被一股清甜的果香取代。
“有用！”青鸾兴奋地拍手。
恰在此时，梳妆台上的八卦铜镜嗡嗡震动，镜面水波般漾开，孟婆那张笑出褶子的脸挤满了镜框：“小绾！阿狸！听说你们缴获了一堆摄魂胭脂？快让我老婆子开开眼！”
江绾宁无奈地将铜镜转向小几：“正研究呢，孟婆婆。您瞧，用阿景的尾巴毛能引出邪气，再用糖霜净化。”
“哎哟哟！”孟婆突然在镜子里捶胸顿足，荷叶帽都歪了，“我说这味儿怎么透着股熟悉的缺德劲儿！小绾，快！取一滴你的黄泉血滴进去试试！”
江绾宁微怔，依言用银针刺破指尖，一滴殷红中泛着淡金的血珠坠入那碟刚被净化的浅粉色胭脂膏中。
“嗡！”血珠融入的刹那，整碟膏体骤然发出柔和的粉金色光芒！光芒散去后，原本浓稠的胭脂膏变得清透水润，甜香里更添一丝清冽的草木气息，如同初春沾了露水的桃花瓣。
“果然如此！”孟婆在镜子里叉腰骂道，“那挨千刀的鬼市奸商！定是百年前小绾在鬼市救受伤野猫时，被偷了蹭在石头上的血！这帮杀才，竟拿你的血做这丧良心的邪物！呸！”
谢景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周身温和的气息变得冷冽，袖中手指无声蜷紧。
江绾宁却拿起那碟流光溢彩的胭脂膏，指尖沾了一点，轻轻抹在手背上。那粉色清透自然，晕染开如天生的好气色。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笑开：“孟婆婆，您说咱们把这害人的玩意儿，变成让人变美的腮红，怎么样？”
“妙啊！”孟婆在镜子里拍大腿，“邪气都拔干净了，又融了你的黄泉血和糖霜，这东西现在怕是比仙露还养人！还能……”她挤眉弄眼，“让姑娘们照见正缘？”
江绾宁指尖凝聚一点微不可查的金光，点在胭脂膏表面，一个微小的金色符文一闪而没。“成了！”她将小碟推向谢景行，眼中闪着促狭的光，“世子爷，劳驾您试试效果？”
谢景行看着那碟的东西，表情难得有些僵硬：“宁宁，这不大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江绾宁拿起一柄小巧的羊毛胭脂刷，蘸了满满一层清透的粉色，“您可是咱们首位贵客。青鸾，按住他！”
“小姐，奴婢不敢！”青鸾缩着脖子，却还是忍不住偷笑。
江绾宁才不管，一手按住谢景行想后仰的肩膀，一手执着刷子就朝他苍白如玉的脸颊扫去。带着清甜花香的柔软刷毛拂过皮肤，留下两抹极其自然、如同从肌肤里透出来的淡淡红晕。
烛光下，谢景行原本清冷病弱的容颜，竟被这两抹绯色衬得鲜活起来，眼尾那抹天生的薄红也仿佛被晕染得更深了些，无端添了几分昳丽。
青鸾看呆了，喃喃道：“世子爷，您这样，怪好看的。”
谢景行被按着无法挣脱，耳根早己红透，只能无奈地瞪了江绾宁一眼，眼中却无半分恼意，只有纵容。他这副面染薄绯、眼含嗔意的模样，倒真比平日多了几分勾人。
江绾宁忍着笑，把一面小靶镜塞进他手里：“喏，自己瞧瞧。”
谢景行勉为其难地抬眼看向镜中，表情也是一顿。镜中人面如冠玉，双颊那恰到好处的绯色，确实冲淡了他刻意维持的病气，显出几分鲜活的俊朗。他下意识抬手想蹭掉，却被江绾宁一把抓住手腕。
“别动！再看看镜子里有什么？”她声音带着一丝神秘的雀跃。
谢景行再次凝神看向靶镜。镜中映着他染了胭脂的面容，然而那影像深处，却如同水波荡漾般化开，镜中的背景不再是偏殿的雕花窗棂，而变成了一片流光溢彩的暗紫色天幕，脚下是开满发光彼岸花的黄泉路！
无数穿着背带裤的小鬼差举着糖葫芦形状的灯笼，嘻嘻哈哈地蹦跳着。孟婆穿着大红绣金线的喜服，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甜汤，正往空中抛洒着金色的糖霜。而更高处，威严的阎王陛下端坐于云端，冕旒下的眼角似乎可疑地泛着水光？
最清晰的是镜中路的尽头，一座由巨大糖葫芦搭建的拱门下，穿着繁复华丽地府婚服的新娘正缓缓转过身来，凤冠霞帔，流苏摇曳，赫然是江绾宁的模样！而她身侧，并肩站着的新郎一身玄色金纹的喜服，身姿挺拔，身后一条蓬松的、闪耀着糖霜光泽的银白狐尾正亲昵地卷住了新娘的手腕。那新郎微微侧头，露出一张谢景行熟悉至极的脸，正是他自己！
镜中幻象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谢景行握着靶镜的手指蓦地收紧，呼吸都停滞了一瞬，猛地抬头看向江绾宁。江绾宁显然也通过某种联系看到了镜中景象，脸颊飞起红霞，比那胭脂色更艳，她飞快地抢回靶镜，强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咳！看来这腮红效果确实不错，能照见正缘！嗯，挺准的。”
青鸾完全没看到镜中异象，只听到正缘二字，眼睛瞬间亮了：“真的吗小姐？那奴婢能用吗？”她眼巴巴瞅着那几盒流光溢彩的胭脂膏。
“当然可以，”江绾宁压下心头悸动，将几盒净化好的胭脂推到青鸾面前，“都收好。明日拿给孟婆婆看看，她老人家肯定高兴。”她目光扫过桌案，又补了一句，“对了，把桌上这些杂物也一并收拾了，包括那卷婚书，收到我妆奁最底层的紫檀木盒里。”
“是！小姐！”青鸾欢天喜地，小心翼翼地捧起胭脂盒和那卷明黄婚书，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两人。烛火噼啪轻响，空气中还残留着胭脂的清甜花香。
谢景行脸上的绯色未褪，他走近一步，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宁宁，方才镜子里……”
江绾宁飞快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假装整理桌上的瓷碟，耳垂红得滴血：“幻觉！定是那邪气没拔干净！”她抓起一个空碟子，指尖微颤，“世子爷还是赶紧去洗把脸吧！顶着两团红，成何体统！”
谢景行看着她通红的耳根和强装镇定的背影，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轻笑。他并未揭穿，只慢悠悠地走到脸盆架前，掬起一捧清水。
水声中，他带着笑意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宁宁说的是。不过……”他顿了顿，透过水面倒影看向她僵首的背影，“地府那套婚服，你穿着定是极美。比糖葫芦还甜。”
江绾宁手里的瓷碟哐当一声掉在铺了软垫的桌面上，没碎，却滚了好几圈。她猛地捂住脸，只觉得双颊滚烫，比那刚研制出来的正缘腮红还要烧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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