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归府，祸水进门。”
天尚未亮，沈府的下人便早早穿梭于长廊之间，打水、提灯、松土、添炭；空荡的院落里说话轻得像蚊虫。只是今日少有人敢靠近东北角的冷院，每走过那处院门都要屏息快步，唯恐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沾染。
冷院正室内，顾婉宁半倚在寒凉的木榻上。她眼神迷离，额头青紫未去，嘴角还沾着点血痕，却偏偏露出几分无赖的笑意。
她没有睡，整夜都听着外头风雨和偶有的女性低泣。那声音像是在喊冤，却又比哭更刺骨。
——是死去的阿兰吗？还是这个宅中还有其他冤魂？
“装疯。”她又默默给自己重复一遍这唯一护身符。
门吱呀一响，被一把推开。
“沈二小姐，起床了。”是小丫鬟翠枝，十西五岁，长得俏皮，语气里全是审视与轻慢。
顾婉宁缓缓睁眼，先将手从榻上放下，开始疯狂地抓头发，拽乱了才咧嘴傻笑：“翠枝姐姐，是你呀，阿兰昨晚说你鬼压床呢！”
翠枝身子霎时一僵，装镇定道：“胡说！沈二小姐，快些梳洗，夫人和老夫人都等着。出了祠堂的‘邪气’，也不能慢待主子们的面子！”
顾婉宁装疯很投入地翻身下榻，以极不协调的姿势跳了两下，然后又躲在墙角：“有鬼有鬼，翠枝你后面有鬼——”
翠枝面色有些发白，往门口退了半步。旁边一个高大的婆子斜眼瞪她，轻蔑嗤笑：“沈二小姐这疯相学得倒像，可惜……出去的名声回不来啦！”
“疯就疯吧，”顾婉宁突然露出狠意，“总比死了好。”她话音一顿，暗中观察自保之机。
婆子冷哼一声，咆哮着推进来两人行李和杂物：“赶紧收拾，大夫人规矩多，待会谁敢失礼，少不得更吃苦头。”
她们边说边故意将衣服被褥重重甩在地上，泥点灰尘飞扬。一个体瘦的丫鬟趁混乱放下一只破旧食盒，朝着顾婉宁龇牙：
“沈二小姐，昨夜可睡安稳？听说凡是住进这冷院的，不是疯就是死，二小姐保重啊！”
顾婉宁不动声色，漫不经心笑着从旁望过去：“阿兰昨天找你了，你见着吗？她说你当年偷她银簪，把锅扣给我……”
瘦丫鬟脸瞬间煞白，颤着音道：“胡、胡说……你少冤枉人！”
顾婉宁伸个懒腰，眼神露出一丝锋芒，心道：利用阿兰之名，先试探周围谁心虚。府中大半人对原主都存有成见，每一桩流言都能诱出新的线索。
见丫鬟们一哄而散，婆子却站定不走，反倒把门关死，冲她冷笑：
“别以为装神弄鬼，咱们就怕你。夫人吩咐，从今日起，你若再犯忤逆悖德的事，打断你的腿都无妨！”
顾婉宁虚弱装疯地冬眠了一夜，正徐徐苏醒头脑，闻言呵呵首笑，浑不在乎：
“婆子，你晚上小心点——阿兰要来找你！”
说完以手拍地，发出莫名的“咚咚”声，神情疯狂，嘴角流涎。
婆子作势要打，手刚举起，忽听窗外草丛哗啦一响。
“谁！”婆子大喝。
寂然无声。
片刻，有猫一样的人影越墙飞入，动作飘忽。
“沈府大清早闹什么？”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沈明玥，她穿着鹅黄常服，气质温软，笑容得体，却透着不露痕迹的威严。
“庶姐——”顾婉宁连忙扮出畏惧的模样，蹲在墙角挤出笑，“你看见阿兰了吗？阿兰在门口看你啦！”
沈明玥眸色微冷，轻斥婆子：“你们都下去吧，二妹毕竟身子弱，需要安静。”
婆子不满嘀咕：“她若再胡搅——”
“还不快走！”沈明玥厉色一闪，声音冷冽。婆子只得退下，临走还狠狠望了顾婉宁一眼。
门关上的瞬间，房中气氛悄然转变。
沈明玥收起假笑，缓缓坐在榻前，抬眼端详顾婉宁，语气平静却暗藏刀意：“昨夜吓坏大家，二妹可知错？”
顾婉宁双手环膝，学疯子咧嘴笑，拗音道：“有鬼啦，有鬼啦，阿兰要找杀人凶手，庶姐也是凶手吗？”
沈明玥微微一怔，但很快恢复温雅神情，道：“你有病得治，庶姐能不管？你若真心悔过，家中总是你的依靠。”
“庶姐，”顾婉宁突然出其不意地盯着她，声音微冷，“若我不疯了，可还有依靠么？”
两人之间静谧片刻，沈明玥眼里波光一闪，温声道：“二妹，旁人都不信你，庶姐却信你心地善良。只是，你该安分，别让娘亲与外祖母再操心。”
说着，沈明玥递来一盏茶：“来，压压惊吧，别再胡言乱语。”
顾婉宁狐疑地盯着茶盏，余光斜瞥门缝——那里刚才婆子若有若无的冷笑，以及自己昨日的灵异遭遇，令她决心再谨慎一分。
“庶姐，”她慢慢接过茶盏，指尖却微微扣住，假意嗅一嗅，忽然咧嘴大笑，“阿兰说有毒！”
这句话出口，沈明玥脸色陡然一僵，却瞬间恢复温柔：“二妹，你太敏感了。”
房外一阵微风卷起，桌案上的纸张翻动。就在顾婉宁未作声时，突然背后一阵清凉，有幽幽女声在她耳畔低喃：
“别喝！别信她——”
幽幽的女声刚落下，顾婉宁指腹一颤。她知道，是阿兰的魂影警告。
她悄悄地将那茶盏侧倒，茶水顺着袖口浸湿了地毯。装傻般咕哝：“嘘——阿兰说我喝了会疯得真不回头，呵呵呵！”
沈明玥目光冷静，温声细语：“二妹日日说鬼，是日有所思。若你再这般下去，怕外头人传得更邪乎，家醜外扬，何苦来哉。”
“若别人信了，庶姐会不会把我也推到井里？”顾婉宁忽用最单纯的声音问。
沈明玥一瞬间眼神僵住，随即温婉笑意重新浮上，“说什么傻话。你的事，我必护着。只是……”
她端起那被故意打翻的茶盏，若无其事地轻轻搁下，然后起身，顺手抚了抚顾婉宁因躲闪而蓬乱的头发。
“姐姐劝你一句，这沈府的墙，会听话。疯也罢，装也罢……要知分寸。”
她说罢转身出门，腕间青玉镯在日光里折射出微光。
顾婉宁听着那脚步远去，困在噩梦里般缓缓出一口气。阿兰的身影在房梁上一偏，眸底泪光潋滟。
“小姐，昔年我就是因为……你得保重啊……”
“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她内心急切地问。
“那一晚，有人用藏在茶里的药弄晕了我……”阿兰的鬼影忽然混沌一片，“我听到‘夫人’叫人，把我……沉井……啊啊啊！”
她的话音尚未落下，头顶忽有塌方般的压抑感传来。冷院的梁柱忽然“吱呀”一声，窗纸破风，有什么东西灰扑扑地跌进屋内！
顾婉宁猛地一跃，装疯大叫：“鬼来啦！鬼来啦哈哈哈！”
——
这时，外头有粗暴的脚步声赶来，正是先前那婆子带着仆妇们返回。
“装！继续装！你给我试试敢再闹！”婆子提着一桶水扬手泼来。
顾婉宁猛地缩身，水花洒落在她身后地上。她故意打滚，尖叫哭闹，嘴里胡乱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又猛地掀起自己袖口让那水浸湿，眼神里却藏着冷芒。
婆子大声喝令：“疯子就是疯子，二小姐以后可别怪我们‘粗待’了。锦瑟老爷非要保她？呵，你想怎的，也改变不了被放逐的命啊！”
——
闹剧之后，丫鬟们满脸厌派地整理地上湿棉被，翠枝偷偷凑近顾婉宁身边，低声带着些许惧意和讨好：
“二小姐，您别这样……要真惹怒了夫人和太太，后头的苦头可是吃不尽。”
顾婉宁瞥她一眼，突以疯疯癫癫的语调唱着童谣：“翠枝翠枝，有个鬼姐姐半夜找你，问你偷了谁的银子——”
翠枝脸色骤变，手中的布巾掉在地上，她颤声：“别、别瞎说……姐什么都没偷……”
顾婉宁瞧准心理破绽，忽坐起身，拔高声音：“阿兰姐姐记得清清楚楚，要来找还的哟……”
翠枝“哎呀”一声，扔下一句话“等我回来”，慌张出门去了。
顾婉宁收回平日里未见的精明，独自坐回木榻。她缓缓叹了口气，心知：府中每个人的脸，笑里都藏着毒。
昨日祭祀的事，必然己传遍了府内外。疯名遮羞，若躲得一时，也压不住百般阴谋。最危险时刻，也是翻盘最好的时候。
她搓了搓腕上尚未褪去的红痕，闭目养神。
忽听窗外细细叮当，有小石头打在窗棂。
“顾二小姐，可还安好？”
那声音不阴不阳，边软边冷。
顾婉宁挑眉未应。阿兰的鬼影又自墙隅浮现出来，悄声：“是他……”
顾婉宁悄悄蹑步至窗下，极缓地拉开一丝缝隙。只见有少年模样的下人远远递来一料包东西，压低声音：“萧七爷今晨路过，说你若不想吃冷院早饭，可换点心。”
顾婉宁本能要拒绝，但想起昨夜祠堂上的神秘对话，思索片刻——萧辞以“鬼话”暗示她不是敌人，也许这暗中递来的东西，未必真有恶意。
她微笑着接过小包，回身拆开，竟是一只精致荷包，夹着点心一枚，还有一张纸条：
【“疯不可乱，鬼若莫宅，命中真祸未至。午时后，切记莫饮清茶。”】
这字迹潇洒清矍，末尾画着个微小的折扇图案——正是昨日祠堂萧辞所用，分明是他本人留信。
顾婉宁心底一暖又警惕。这分明是有人要在午时再下手。
她揉碎点心，喂给窗下的雀鸟，幽幽自语：“这沈府，比鬼还多的是人心算计。”
她正沉思时，冷院的门再度“吱呀”一响。这回不是丫鬟，是外祖母身边的大管妈妈钱氏。
钱氏与顾婉宁年幼时极亲，如今更多了几分淡漠与莫测。
“二小姐，该去正堂请安了——这是老夫人特意叫的，你莫再闹腾，也莫惹祸。”钱氏眉目里全是警觉，低声补一句，“老夫人早己心知府上不净，今早又梦见清河水倒流，你……只要安分，未必不能有转机。”
“知道了。”顾婉宁收起疯态，面上虚虚地笑，却在心头将每个警告都细细记下。
穿廊过院，冷雾冉冉。她挽着钱氏步入正院，却见厅上早己坐满人。
继母程氏穿海棠色罗裙，端坐首位，眸子里盛满虚情假意的慈悲，身后沈云庭冷峻无言；沈明玥嫣然作态，仿佛一切都无关紧要。
“二妹昨夜着实受惊了，快来身边坐。”
顾婉宁大剌剌往案后靠，动作夸张拧笑：“刚才有人鬼敲我窗口，说庶姐太凶，让我不要靠近主母团。”
这句话又引得旁人侧目，丫鬟掩唇低噤，沈明玥却端得不动声色。
程氏语气柔和：“二丫头，家里哪有鬼？旁人看咱家笑话，你也不怕丢母亲的脸？”
顾婉宁扮怪伸舌头，“阿兰说夫人心有鬼，不敢照镜子。”
众人瞬息变色，沈云庭眉头蹙起。程氏指尖微颤，但很快压住怒气：
“既如此，叫大夫来，好好医治二丫头。”
“谢夫人关照。”顾婉宁低眉顺水，语带笑意，一副疯疯癫癫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却又字字烫人。
正厅请安结束，不知何许传来一丝异香。顾婉宁被召去“换衣漱口”，却故意在下人前先吃下自己怀里的糕点——
片刻后，厨房里尖叫声起：“沈二小姐被毒倒了！”
所有仆人忙乱间，只有顾婉宁暗自冷笑，趁机悄递出那一张昨日祠堂祭礼遗落小符，藏入案旁。
旁人见她异状，慌乱请医，大夫入府，查来查去却无果。顾婉宁痛苦呻吟，唇瓣青白，眼神却极为冷静，将众人的惶恐与慌张一一收入眼底。
程氏欲趁此推她入疯人庵，外祖母出面阻止：“沈府还未到丢人现眼之地，先养着——”
沈老夫人一句话，所有人噤声。
顾婉宁知晓，今日若非萧辞突生善念送来糕点，自己必栽在“那杯清茶”手上。从今往后，任何口中食必须三思，再不能有一丝大意。
回冷院路上，她咬住右手拇指，看着那残留淡淡红痕。
阿兰的鬼影悄悄自檐角浮现，再度低语：“今救了我一分，阿兰记得。有人要你死……她夜里会再来……”
顾婉宁眯眼：“你能帮我看住她吗？”
阿兰闪烁良久，“我只能……护你一夜。记住，别睡死了，不然……”
夜色如沸，沈府阴影里，冤魂徘徊。
疯女归府，不过是沈家暗流涌动、血色迷局真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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