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冷院沉沉如墓。
外头细雨未歇，廊外槐树枝叶磨蹭着窗纸，发出“嗦嗦”之声。顾婉宁抱膝坐在榻上，身下铺着旧毯，棉絮潮冷，有一种钻心的凉意；耳中却始终回荡那女鬼阿兰临别的低语，令人迟迟无法安睡。
她闭上眼，尝试梳理残碎的记忆。那些鲜明或模糊的片段——顾府燃烧的烈焰、姐妹相残的冷笑、沈锦瑟带血的目光——都纠缠反复，只叫人全身每寸肌肤都像被针扎细刺。从昨日苏醒首至此刻，她一刻未真正属于自己。
窗外夜色愈深，门槛下的阴湿里隐隐有细碎低泣。
她僵坐了许久，突然抬头：“阿兰，是你吗？”
没有人应声。但一股阴凉陡然自脊背上爬升，整个屋子仿佛骤然降温。一道淡薄的影子在床榻跗足间慢慢成形，是个十三西岁的女子模样，襦裙残破，黑发披散，脖颈上仍留着明显的淤痕。
顾婉宁屏住呼吸，眸中只剩警惕与试探。
“你怕我？”那幽魂的声音飘忽不定，带着疏离的愤恨与哀求，“小姐，不是我找你，是你叫我来的。你答应救我，你还记得吗？”
顾婉宁握紧拳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的害怕，还是心中莫名有种和她牵扯不清的愧疚：“你让我看到……你怎么死的。你要说再详细一些，否则我怎么替你报仇？”
阿兰鬼魂一滞，眼中陡然显现出恐惧与挣扎，整具魂体都开始微微颤抖。她哀伤凄厉地喊道：“那天……有个人让我守夜，说是夫人的吩咐。我见到影子晃进后花园，有个婆子把我喊出去……她用手帕蒙住我鼻子，我……醒来也在井边。她们把我推进井里，我死也挣不开手脚——都是夫人的命令！夫人、还有二小姐你，都在场……”
“什么？”顾婉宁愣住。
“你看着的，真的……只不过你的眼睛早被蒙上了。”
屋里一阵寒风穿堂而过，阿兰的影像忽而清晰忽而晃动，仿佛痛苦纠缠将她灵魂挤压得支离破碎：“所以你才会疯，沈二小姐。你的眼里沾了我的血。”
顾婉宁咽了咽喉咙：“可是我是……不，她……”她努力区分自己与沈锦瑟，却发现力不从心。
她摸了摸眼角，指尖冰冷，疑心自己身下榻褥都有微微的湿意，分不清是冷汗还是夜露浸染。
“别人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活。”
忽然，脑海中另一个诡谲的低语浮现，阴森森地压迫着她心底。那声音极相似，却带着尖利的恨意和威胁。
她陡然清醒过来。沈锦瑟，这具身体原主的残魂正在她心底暗涌，而自己不过是一个闯入无主荒魂身体的局外人……
她急促地吸了口气，下意识摸向手腕，腕上指印未消，那是白天阿兰鬼手所留。冰凉触感刺激着神经，迫使她强行冷静。
眼前的阿兰也好，身后的沈锦瑟残魂也罢，这沈府才真正是一座沉尸封魂的大墓；她若想活下去，唯有与鬼为邻、与魔为伍。
“你说你眼看到的，我的手被蒙住，我疯过一次……可如今我这魂……并不属于沈锦瑟了。”顾婉宁深吸一口气，逼自己不再退缩，“你冤魂难散，是因为你还有话未说，还要报仇。你找我要报仇，对不对？”
阿兰鬼影缓慢点头。她神色怨毒，“可是你也脱不了干系。夫人说了是你传唤我的，沈二小姐，是你害了我。”
顾婉宁心上一揪。若说沈锦瑟有罪，她也无法完全否认。因为她继承了这个身体、这段记忆，更继承了原主无法摆脱的血债与罪孽。
“阿兰，我有一事要问你。”她故意放缓语气，试探着问道，“你死时，有没有看见其他人？比如翠枝、那几个婆子，或者……沈明玥？”
阿兰的魂影一阵模糊，片刻后才幽幽道：“翠枝偷我的簪子，却死活不认。那婆子常替夫人做事，总笑时嘴角歪。还有……有夜里一个人，头上簪着白玉兰花，常来后院走动。”
顾婉宁心念飞转，这分明是在讲沈明玥的生母程氏，她的特征如此明显。
但她必须装作什么都不懂，否则会立即激起冤气反扑。
“那你若想让我帮你，要付出什么代价？”她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下意识地试探。
阿兰睁大眼：“这宅里有阴契。你若答应，每帮冤魂揭开一案，就要把一段你自己的记忆交出来。你肯吗？”
顾婉宁心如擂鼓：“什么记忆？”
阿兰手指向她心口：“你最不舍的东西，最暖、最珍贵的片段，只要开启一次灵契都要交出去。你救一个魂，就会失去一样旧情。”
她心头一阵浪涌。活下去，就要与自身所爱所恨渐行渐远？与之相对的，是能换回一线生机，得以解局？
她咬紧牙关，沉默好久，才终于颤声道：“成。”
话音落下，冷院榻上浮现点点银光，像细雪一般飘落进她掌心。阿兰的魂影倏然明亮半分；而顾婉宁脑海中蓦然模糊了一幕熟悉的影子——她想不起来那是谁了，只记得小时候，有一双温软的手，夜雨时分总会摸着她的头叫她睡下。
泪意猛然涌上眼眶，可她拼命咬牙，让自己看起来疯疯癫癫地大笑：
“阿兰要的东西给她，换了，我不欠了。你看，这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的天道公平，你说是不是？”
阿兰的幽魂静默片刻，仿佛重新获得了某种力量，眸光中怨毒消退，浮现依依不舍：“小姐，你要小心——除我以外，还有更多‘鬼’在这宅子里徘徊。今晚，你窗下地板下，有第三个人的脚印。”
说完，她的身影刹那飘散，消失在梁上。
顾婉宁双手抱住自己，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房门外忽然传来极低的咳嗽声。她竭力打起精神，喊道：“谁！”
门外影子闪过，是翠枝。小丫鬟乌黑的眼睛透出莫名的惊惧：“二小姐，夫人说让你安生，今晚有‘道长’来捉鬼……”
道长？还要借高人名义生事？
顾婉宁强撑起身体，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道长？是真会捉鬼，还是拿你们伙同害人？”
翠枝战战兢兢地低头：“二小姐，奴才只是传话。可、可今天晚上的饭您也别吃，听说厨房刚刚换了人……”
话音未落，门外又有细碎的脚步，一个干瘦高大的婆子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泛着暗绿色的米粥，鼻子里嗅都能闻出古怪气味。
“沈二小姐，老爷见你身子单薄，特叫厨房炖的参粥，喝点养养身子。”
顾婉宁眼皮微抬，现出几分呆滞和狐疑，突然一把抢过粥碗，哈哈傻笑：“我吃我吃……阿兰也要吃！”说罢，竟将粥倒在地上，连舌头都伸出来舔空气，一副疯到极致的笨样。
那婆子被她这闹剧恶心得不行，低声冷哼一句：“疯子！”甩袖出门。
翠枝悄悄走近，看着地上的参粥浸进裂隙，低低说了句：“二小姐，您真的能看见……阿兰吗？”
顾婉宁一愣，假笑着歪头：“你怕死人吗，翠枝？”
翠枝声音几不可闻，“昨夜，我梦见她……她在井里说冷，说疼，说你一定会救她……”
顾婉宁闪过一丝诧异，眼里精光一闪。
她忽然收敛笑容，低声问：“翠枝，她让你捡她的银簪，是不是？”
翠枝一脸惭愧、咬唇不语。
顾婉宁声音柔下来：“你现在能帮我一件事吗？明夜你把后院钥匙偷给我，我想亲自看看阿兰的死因。”
翠枝指尖发抖，终于一点点点头，哆哆嗦嗦出门去了。
顾婉宁独坐榻上，继续整理脉络。她看懂了：装疯只掩一时，若每晚都要利用灵契，她将逐步丢失所剩无几的情感。可不这样，她连命都保不住。
这时，脑海里又传来另一个低低的女声：“你帮她，就是帮我。我的仇、她的怨，你逃不开。只要你走出冷院，整个沈府都会是你的地狱……”
顾婉宁猛然一震，意识仿佛失重。眼前屏风后忽而冲出来另一具身影，是沈锦瑟的残魂：轮廓虚虚实实、五官扭曲、眼神满是仇怨。
“为什么，是你占了我的身子？我要回去，把那帮害我的——全部拖下地狱！”
周围的景物开始模糊，她与残魂的意识似乎同处于一场近乎毁灭的风暴。
她拼死挣扎：“我若死了，你活得了吗？你以为你回得去，可还会有下场吗？除了靠我帮你复仇，你还能怎样？！”
沈锦瑟残魂尖笑，似在警告又像索命：“小心下一个夜晚，她们会亲手再杀一次你。你帮她们报仇，就得一点点把自己磨碎——你的疼，我都记得，你所爱的人，都会被你遗忘……”
“够了！”顾婉宁拼死想挣脱那如泥潭般的拉扯，她咬破舌尖，骤然惊醒。
冷汗湿透衣衫，窗外雨己停，天幕刚刚泛白。
天光乍亮，冷院湿气弥漫。她强撑着下了床，推开门，只见廊下角落里，有一张死人脸般惨白的小纸人，胸口扎着一根红头针，赫然立在门石上。
她将纸人一把捡起，冷冷地咬牙：“宅门鬼局，真是步步杀机……”
走廊尽头，萧辞踱至垂花门外，远远凝视冷院。
他手执一把描金折扇，眼底闪过一抹若有所思的寒光：
“疯女不疯，鬼话不假。沈府的局，也终于有人敢掀出一点天道的缝隙了。”
阴魂未散，血案未平，女主初触灵契，借着一次小小的自救，换得活命的第一个夜晚。可她己经隐约察觉，自己与身后的冤魂、同室的残魂，将在这座宅子的数重黑暗中，一步步葬送所有曾温暖过自己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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