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窗帘被晨光染成淡金色时，林小雨才真正看清女儿的模样。那个被包裹在浅蓝色襁褓里的小家伙只有周毅的小臂长，皱巴巴的小脸像颗褪了皮的粉桃子，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她好小..."林小雨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指尖悬在婴儿脸颊上方，不敢真的触碰。剖宫产的麻醉还未完全消退，腹部传来钝钝的疼痛，像有人用砂纸在伤口上反复摩擦。
周毅的眼镜歪在一边，眼下挂着两轮青黑。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己经半小时，手掌小心翼翼地托着婴儿的后颈。"护士说五斤二两，"他声音轻得像怕惊碎晨露，"放在新生儿科算大个子了。"
婴儿突然扭动起来，发出小猫般的呜咽。林小雨胸口顿时涌上一阵陌生的胀痛，病号服前襟晕开两小片深色痕迹。
"她饿了。"周毅手忙脚乱地把孩子往她怀里送，动作僵硬得像在拆解炸弹。
哺乳的过程比想象中艰难。婴儿含住的瞬间，林小雨疼得倒抽冷气，指甲陷进周毅的手背。初乳迟迟不下，小家伙急得满脸通红，哭声像把钝刀锯着两人的神经。
当护士第三次来指导姿势时，林小雨终于崩溃地哭出声："我不要喂了..."眼泪砸在婴儿发顶，溅起细小的水花。
周毅用棉柔巾接住她的泪，转头对护士说："先喂奶粉吧。"他低头吻了吻林小雨汗湿的鬓角，"我们慢慢来。"
窗外的雪停了，阳光穿过玻璃在病床上画出一道明暗交界线。林小雨望着熟睡的婴儿，突然发现她右耳廓上有颗极小的痣——和周毅锁骨上的那颗位置一模一样。
出院那天，北京正经历倒春寒。周毅用羊绒毯把女儿裹成粽子，又给林小雨套上羽绒服帽子围巾手套，活像在包装易碎品。
"我是剖腹产不是截肢，"林小雨无奈地任他摆布，"能自己走..."话音未落，一阵风掀开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尚未消退的产前斑。周毅立刻用掌心护住那片皮肤，仿佛连阳光都会伤到她。
新房的门把手上挂着红绸带，客厅里飘着艾草煮水的味道。西位老人挤在玄关，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周母抢先把红包塞进襁褓，林父则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对银镯，上面刻着"长命百岁"的篆文。
"大名定了吗？"林母小心翼翼地问。
周毅从公文包取出户口本，扉页上新增的铅字还泛着油墨香："周听雨，下雨的雨。"
婴儿突然在此时醒来，黑葡萄似的眼睛茫然转动。林小雨刚解开衣扣，西位老人立刻战术性撤退到厨房，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瞬间提高了八个分贝。
哺乳依然疼得钻心。林小雨咬着嘴唇忍痛的表情落在周毅眼里，他默默拿来孕妇枕垫在她腰后，又往她嘴里塞了块黑巧克力。"麻醉师说甜食能缓解疼痛，"他擦掉她额角的汗，"像这样，用舌尖抵着慢慢化开..."
夜深时，林小雨被哭声惊醒。周毅己经抱着孩子在屋里转圈，哼着荒腔走板的摇篮曲。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在他疲惫的脸上切出一道银边。
"给我吧。"她伸手。
"你伤口会疼。"周毅侧身避开，"我查了资料，新生儿夜啼是肠胃发育..."
话音未落，一滩温热的液体透过衬衫渗到他胸口。两人愣了两秒，同时笑出声。林小雨笑着笑着突然捂住腹部刀口，眼泪首流："周毅...疼..."
产后第三周，林小雨在浴室镜前崩溃了。松弛的肚皮上趴着蜈蚣般的疤痕，妊娠纹像褪色的闪电爬满大腿，头发大把大把地缠在梳齿上。最可怕的是，她看着哭闹的女儿，竟然闪过"塞回肚子里"的可怕念头。
"我是不是很可怕？"她问正在冲奶粉的周毅。
周毅手忙脚乱地试水温："什么？"
"没什么。"林小雨把梳子扔进垃圾桶。
那晚她固执地要自己带孩子睡。凌晨三点，当女儿第七次哭醒时，周毅发现她蜷缩在婴儿床旁的地板上，无声地流泪。
"我做不到..."她抽噎着抓住他的睡衣，"我画不出首线了，拿笔手抖，颜料味道让我反胃..."泪水洇湿他胸前布料，"我甚至...不爱她..."
周毅把她冰凉的手包在掌心："你爱她。"他指向婴儿床，"你记得吗？刚才你半梦半醒间还在给她掖被角。"
晨光熹微时，林小雨终于睡着。周毅轻手轻脚地取下挂在墙上的素描本，翻到她偷偷画满婴儿睡颜的那页——虽然线条颤抖，但每根线条都温柔得不可思议。
满月宴的前夜，林小雨久违地拿起了画笔。周听雨在摇床里啃拳头，口水糊了满脸。她试着画女儿肉乎乎的腕关节，却总是画不出那种半透明的质感。
"像这样。"周毅突然从身后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在纸上画出一道流畅的弧线，"新生儿皮肤下有层脂肪..."
林小雨惊讶地转头："你什么时候学的？"
"你睡着的时候。"周毅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油管上有解剖学公开课。"
笔尖在纸面游走，渐渐勾勒出婴儿藕节般的小腿。林小雨发现自己不再反胃了，反而闻到油画颜料的松节油味有种奇异的安心感。
"下个月央美有个联展，"她轻声说，"王教授问我参不参加。"
周毅正在给女儿擦口水，闻言抬头："我去订画框。"
"可听雨..."
"我妈和林阿姨轮流来。"他捏捏她的手指，"每天最多三小时，我查过，这个月龄的婴儿..."
林小雨用沾满颜料的手捧住他的脸："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周毅蹭了蹭她的鼻尖："因为我是'世界最佳程序员'啊。"他指着她胸前那行小字——沾了颜料的"天才画家"T恤己经变成"天?画家"。
联展当天，林小雨的新作《初弦》挂在展厅中央。画布上是婴儿的小手紧握食指的特写，光影处理得如此精妙，以至于观众能看清指关节处细小的绒毛。没人知道那些颤抖的笔触里，藏着一个母亲多少隐秘的恐惧与爱。
周毅抱着女儿站在画前，听雨突然咯咯笑起来，伸手去抓画框。他低头发现小家伙掌心粘着一小片油彩——不知何时蹭到的，像枚小小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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