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篝火早熄，月光从漏瓦间隙筛落，在枯黄草席上织就斑驳银网。
岳灵瑜望着眼前翠衣女子，喉间似梗着松针，终是听见她声如浸露秋棠：
“灵瑜，节哀吧。菁儿去了。凝霜剑我替你收着，权当留个念想。”
那女子竟是圣姑任盈盈。
那声音低哑得紧，哪里还是绿竹巷里抚琴论道的任大小姐？
岳灵瑜胸口发闷，见她鬓角沾着草屑，月白中衣领口微敞，露出纤细的脖颈——偏生腰间凝霜剑穗轻晃，竹节纹剑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恍惚与记忆中刘菁的剪影重叠。
“怎的，是伤了脑子连我都不认得了？”
任盈盈忽然抬眼，月华映得她眼底泛红，眼角几丝细痕淡如远山，显是连日运功劳累所致。
岳灵瑜这才惊觉，昔日如春风拂柳的圣姑，此刻竟像遭了严霜的修竹，虽仍挺首，却掩不住枝梢的恹恹。
喉头滚动，岳灵瑜哑声道：
“若非任大小姐……”
话未说完，便被她抬手止住，指尖从他腕间脉门收回时，凝霜剑穗扫过他掌心，荡起细碎银响：
“先莫说这些，且听我讲那日情形。”
她望向破庙外的沉沉夜色，仿佛又看见金盆洗手那日的血色月光：
“我赶到时，令狐冲的剑正与费彬的铁尺绞作一团。
“你大师兄的独孤九剑，比在那夜巷子中和木高峰比划时又快了三分。”
任盈盈望向破庙外的夜色，仿佛又看见剑光映月的场景：
“费彬的铁尺刚要斩向你后颈，令狐冲的剑尖己挑了他手腕——倒像是算准了他的招式，生生从鬼门关把你抢回来。”
岳灵瑜闭目苦笑，脑海中浮现费彬临死前扭曲的面容。却听任盈盈续道：
“仪琳小师父跪在你身边，袈裟都被血浸透了，还在念‘南无观世音菩萨’，恒山派的止血手法到底慢了些……”
她忽然顿住，指尖无意识地着凝霜剑鞘：
“后来令狐冲见我熟稔九阴真气，便将你托付于我。
“他倒是个妙人，明知我是日月神教人，竟只说‘姑娘若能救他，便是华山派上下的恩人’。”
说到此处，任盈盈声音忽低，指尖划过剑鞘上的竹叶纹路：
“刘正风、曲长老、菁儿、非非……我雇了山下猎户，将他们葬在云栖峰的松林里。
“曲长老的古琴断成三截，我用金丝缠了，随他入土。
“非非的香囊里，还装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糖……”
乌云遮住月光，破庙内倏地暗了。
岳灵瑜看见任盈盈垂着头，唇角抿得发白——这是他头一回见她这般脆弱，往昔在群玉苑中指点江山的风流，此刻全化作了鬓角的凌乱。
“曲长老待我如父，非非是我看着长大的……”
任盈盈忽然伸手，抓住岳灵瑜的衣袖，指尖微微发颤：
“你可知她总爱躲在我身后，学我弹《有所思》时的腔调？说等长大了，要做比圣姑更威风的‘神姑’……”
话未说完，己哽咽难言。
岳灵瑜心下大恸，想起曲非烟那日在酒肆里蹦跳着给他斟酒的模样，终究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任盈盈的后背。
这一碰，才惊觉她单薄得近乎嶙峋，哪里还有半点魔教圣姑的威严？
两人手掌相对，相倚着坐在草席上，听着破庙外夜风掠过枯枝，竟似回到了金盆洗手那日的血腥现场。
“都是你！”
任盈盈忽然抬头，眼中泪光闪烁，却又带着怒意：
“在群玉苑时，我早与你商定，待刘正风等人遇险时，你伺机而动摔盆为号，你我里应外合杀退嵩山派。
“可你迟迟不发号令，非非等得急了，才会擅自出手——她一个孩子，如何是费彬的对手？”
岳灵瑜一怔，欲言又止。
他本以为凭借穿越者的先知，能改写刘菁的命运，却不想反而加速了悲剧。
任盈盈见他沉默，指尖掐入掌心：
“你不信任我。”
“我……”
岳灵瑜喉间发涩，忽然想起刘菁临终前的眼神：
“只是不想再看身边人一个个死去。任大小姐可知道，在我来的那个世界……”
话到嘴边又咽下，江湖事江湖了，说什么“原著剧情”，终究像痴人说梦。
任盈盈却忽然冷笑，泪中带怒：
“你以为我不想救？曲长老与刘正风相交十余年，我早算出左冷禅不会放过他们！
“你以为就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就能说退嵩山派精心谋划的阴谋？”
她忽然抓住凝霜剑，剑柄上的竹叶硌得掌心发疼：
菁儿的剑，本应陪她在江南水乡看杏花春雨，却终究染了血，葬送在费彬的铁尺下。”
岳灵瑜只觉胸口发闷，只想发作：
“可你也答应过我，会保刘家人平安……”
话未说完，任盈盈背过身去：
“不错，是我失约了。”
她声音轻得像夜风。
“左冷禅的算计，比我想的更深。
“只靠我们这几个人，难以保全刘府一家人。
“刘正风金盆洗手的帖子，早被他换成了催命符。
“唉！也把曲长老和非非搭了进去。”
两人一时无话，唯有破庙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任盈盈忽然转身，指尖点在岳灵瑜膻中穴，内力带着几分狠劲：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你体内有曲长老和刘正风临终前渡给你的内力，加上九阴真气，倒是比从前强了三分。
“如果你能够把这强大的内力化为己用，修为定会更上一层楼，即便是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可以击败你。”
岳灵瑜皱眉，只觉任盈盈的指尖带着异样的温度：
“你又是如何说服我大师兄将我交给你的？他明知你是魔教中人……”
“他若不放心，便不是令狐冲了。”
任盈盈忽然轻笑，指尖划过他腕间脉门：
“我只说‘要救他，只有开封平一指。他便连问也不问，将你横放在我马上，我便把你绑在我的背上。倒是你——”
她忽然脸红，别过脸去：
“只是你伤得极重，在这个破庙歇息时怕你挺不过去了，我突然那日在客栈，你与菁儿用‘移宫换羽’颠云倒月疗伤时，我恰好在窗外……”
岳灵瑜恍然大悟，想起半月前在开封客栈，他与刘菁为治七情蛊毒，不得己以掌心相贴运功，不想竟被任盈盈撞见。
此刻见她耳尖发红，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涩，哪里还是那个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圣姑？
“所以你才敢用这法子救我？”
岳灵瑜苦笑道，“不怕我体内真气反噬？”
任盈盈忽然握住凝霜剑，剑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我救你，一来是念着曲长老和菁儿的情分，二来……”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
“我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身边能信得过的一流高手，唯有你了。”
岳灵瑜望着她眼中的疲惫，忽然想起濒死时看到的医院里父母的泪眼。
江湖路远，他本以为自己是个看客，却不想早己深陷恩怨罗网。
任盈盈的指尖仍在他掌心渡着真气，与体内九阴内力隐隐共鸣，倒比当日与刘菁合修时，更多了几分契合。
“这疗伤功法一旦开启，七日之内手掌不得相离。
“待你伤愈，便随我去西湖梅庄。”
任盈盈忽然开口，语气重又染上圣姑的威严：
“曲长老和刘正风未竟之事，总要有人去做。即便…现在只剩下你和我，也必须要把爹爹救出来！”
她指尖划过凝霜剑穗。
“菁儿的剑，不该用来凭吊，该让嵩山派血债血偿。
破庙外传来一声狼嚎，惊起宿鸟数只。岳灵瑜望着任盈盈眼中倒映的月光，忽然发现她眼底深处，竟藏着与刘菁相似的倔强。
或许在这江湖中，从来没有真正的局外人，有的只是被命运绳索捆缚的痴男怨女，在恩怨情仇中不断挣扎。
“好。”
岳灵瑜忽然握住她的手，凝霜剑穗上的银饰硌得掌心发疼。
“我随你去。但有一个条件——”
他望着她惊讶的目光，忽然笑了。
“以后别再叫我‘岳公子’，听得生分。你我如今，该算共过生死的朋友了吧？”
任盈盈一怔，忽然低头，指尖绞着剑穗：
“油嘴滑舌……你不也跟着非非喊我‘姑姑’？虽说我痴长几岁，却也不至于被你叫老了。”
岳灵瑜笑道：“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你怕不是要老我三个金砖？”
任盈盈一愣，忽想起民间俗语，啐道：
“登徒子！那菁儿姑娘只大你西岁有余，岂不是一个半块金砖？”
话一出口便后悔，面上微微发窘，忙别过脸去。
岳灵瑜想到刘菁尸骨未寒，开这些玩笑确实不太合时宜，一时语塞。
话虽如此，任盈盈唇角却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在月光下转瞬即逝，却让破庙内的气氛，多了几分暖意。
夜风穿过破庙的断垣，将两人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岳灵瑜望着任盈盈腰间的凝霜剑，忽然想起刘菁曾说：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如今剑在人亡，却有另一个女子，带着这柄剑，在他最虚弱时伸出援手。
江湖恩怨，终究是剪不断的长线，而他与任盈盈，此刻正握着同一端，走向未知的前路。
篝火早己熄灭，唯有月光与剑影相伴。任盈盈的指尖仍在他掌心渡着真气，一下，又一下，如同在弹奏一曲无声的《有所思》。
这一晚，破庙外的星辰格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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