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夜风穿堂而过，将破庙檐角铜铃吹得叮当乱响。
岳灵瑜靠在香案边调息，眼神无意识瞥过任盈盈腰间的凝霜剑，此剑本应躺在云栖峰的坟茔里，陪着他未过门的妻子刘菁。
自金盆洗手宴后遭汤墨璇偷袭重创，又有刘正风曲洋正邪两大高手内力灌入，他体内真气绞斗不止，十六岁的少年身形单薄如竹，苍白面容映着月光，倒比身旁的石像更多几分生气。
任盈盈耳尖微动，指尖在石砖上敲出三记短音，素白袖口拂过他手背：
“二十三人，脚步沉而不乱，必是嵩山派。”
她话音未落，己扣住岳灵瑜腕脉——这少年虽贵为华山掌门之子，此刻却像片无根浮萍，任由她揽住腰间，足尖轻点便纵上丈许高的神像。
两尊斑驳石像间不过尺许宽的缝隙，任盈盈侧身贴壁而立，臂弯稳稳托住少年后腰，两人鼻尖相距寸许，能清晰看见对方睫毛在眼下投出的蝶影。
少女腰间沉水香混着夜露寒气钻入鼻中，岳灵瑜喉结不自觉滚动。
他身体依偎在任盈盈怀间，此刻仰头望去，正见她粉颈微垂，月光在细腻肌肤上镀了层银边，鬓角碎发被夜风掀起，拂过他发烫的耳尖。
自绿竹巷初见，他便知这魔教圣姑心狠手辣，时时戒备，却从未如此贴近过——她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衣传来，腰间软玉般的触感让少年浑身僵硬，连丹田处翻涌的真气都忘了运转。
“别乱动。”
任盈盈忽然低语，指尖在他后背轻轻一按。
少女耳尖通红如霞，却仍强作镇定，眼尾余光瞥见少年喉间跳动的脉搏，想起自己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近过一名男子，心中竟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涩。
她忽然后悔方才情急之下的动作，若被这少年察觉自己掌心的薄汗，怕是要笑她堂堂圣姑也会心慌。
庙门“吱呀”推开，火折亮起的瞬间，两人同时屏息。
提熟铜棍的汉子照见供桌上冷透的烤山药，粗声道：“汤副掌门，有人借宿过！”
火光映出为首之人面容，正是嵩山派副掌门汤英鹗，颔下三绺长须随夜风轻摆，腰间悬着柄吞口金狮的长剑。
他扫了眼满地焦黑，沉声道："魔教妖人惯会装神弄鬼，都警醒些。"
说着甩袖在蒲团上坐下，其余弟子纷纷生火，跃动的火光将殿内石像影子投在墙上，晃如群魔乱舞。
"费师弟的死因查清没有？"汤英鹗拨弄着火堆，火星溅起丈许高。
左侧阴影里转出个青衫文士，正是嵩山派"九曲剑"陆柏，他沉声道：
"回汤副掌门的话，费师弟尸身发现在衡山城十里外的松树林，胸口这道剑伤......"
他屈指在空气中划出弧线：
"斜切入肺，费师弟尸身的剑伤，确是衡山琴中藏剑路数。”
众弟子中有人低呼："定是刘正风那叛贼下的手！"
汤英鹗冷笑道："刘正风勾结魔教长老曲洋，费师弟奉左掌门之命清理门户，不想两人狗急跳墙......"
他忽然顿住，目光落在陆柏脸上。
"但费师弟一身大嵩阳掌己入化境，怎会被剑伤取了性命？"
陆柏屈指划弧，袖口拂过篝火，“费师弟脚跟有暗器伤痕，显是先被制住下盘。”
岳灵瑜躲在石隙中，指尖掐入掌心——只恨当日没能手刃费彬，为刘菁报仇，只觉胸腔发闷，却因任盈盈揽着腰际，连咳嗽都不敢。
任盈盈察觉他气息不稳，掌心在他后背轻轻一按，一股清凉真气顺着"至阳穴"涌入，助他平息翻涌的气血。
"附近发现西个坟冢。"
陆柏从袖中取出半幅残破的地形图：
"曲洋、刘正风、刘菁、曲非烟西人葬在一处。"
汤英鹗瞳孔骤缩："可曾验过尸身？莫要着了贼人的金蝉脱壳之计。"
"我当时吩咐手下弟子开棺查验。"
陆柏声音发紧："曲洋怀中抱着焦尾琴，刘正风手中攥着半截断箫，两人心口都有紫黑掌印——正是费师弟的大嵩阳掌力，将经脉震得寸断内功尽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石像，"那曲非烟不过十余岁女童，铁尺从胸腔贯入，早因失血过多而死......"
“非烟十五岁了。”
任盈盈忽然在他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像夜风：
“小妮子总说自己十六岁能嫁意中人，偏生……”
她喉间哽住，指尖无意识绞动腰间剑穗，却不想穗上银饰硌得岳灵瑜掌心发疼。
少年忽然眼前浮现曲非烟灵动的笑靥，那日在开封留宿，小妮子和他一起喝过胡辣汤，此刻却......他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味道彷如那日开封胡辣汤的口感。
任盈盈的指尖悄悄扣住他掌心，温热的触感让他稍感安定。
"最古怪的是刘正风之女刘菁。"
陆柏的声音突然低沉，"她死相最为惨烈，面皮被人生生剥去，血肉模糊，不可名状。”
几名随行参与过探查的弟子想起当时画面忍不住想要作呕。
陆柏继续道：“这具尸骨穿着绯红嫁衣，佩戴着华山派岳小子的定亲玉佩，所以我断定此女确为刘正风之女刘菁，她致命伤应是胸口那淤青掌印震碎心脉。
“值得一提的是，她衣袖中......"
他忽然住口，转头看向汤英鹗。
少年忽然听到刘菁残酷死状目眦具裂，却听见陆柏说到刘菁“面皮被剥去，胸口只有淡淡掌印……”
岳灵瑜心中剧震，那日在金盆洗手现场，他亲眼看见费彬一掌将刘菁拍得倒飞出去，胸骨断裂的脆响至今萦绕耳边。
此刻陆柏轻描淡写的"淡淡掌印"，分明是在替费彬遮掩残杀妇孺的恶行。
“恶贼！”
岳灵瑜差点出声，任盈盈及时按住他后颈，掌心贴着他发烫的皮肤，急得低声叱道：
“噤声！”
两人本就贴得极近，这一按竟让少年整个身子往前倾，鼻尖几乎蹭到她月白中衣的领口。
任盈盈浑身僵住，只觉颈间传来灼热的呼吸，比当年在黑木崖被长老逼问时更慌乱三分。
汤英鹗浓眉一挑："周边均为内门弟子，但说无妨。"
陆柏摸出个漆黑令牌，在火光下泛着幽蓝光泽：
"从刘菁袖中搜出的黑木令，正是魔教前教主任我行信物。"
他冷笑一声："刘正风表面金盆洗手，实则早与魔教沆瀣一气，虽然之前左掌门只是凭借江湖传言逼刘正风就范，但现在这就有铁证在手了！"
“掌门英明，现在我们真正是师出有名了。”汤英鹗叹道。
众弟子哗然，有人拔剑击地："左掌门早就说过，刘正风一家狼子野心，如今果然应验！"
汤英鹗却盯着黑木令皱眉："我听闻黑木令向来由魔教圣姑任盈盈亲自掌管，怎会落在一个女娃手中？"
听陆柏突然点到自己的名字，任盈盈回过神来，她望着下方泛着幽光的令牌，忽感腰间被少年手指轻轻勾住——那是他方才跌落时，下意识抓住她的衣带。
两人目光相撞，任盈盈急忙别过脸去，耳尖红得能滴血，偏生陆柏忽然抬头，目光似要穿透石隙。
陆柏刚要开口，忽有弟子匆匆来报：
"启禀副掌门，在庙后竹林发现些脚印，看尺寸......像是女子。"
“墨璇？”
汤英鹗一愣，“陆师弟，这几日可曾收到小女墨璇消息？”
石隙中，岳灵瑜浑身一震。正是汤墨璇的暗算，让自己深受重伤，此刻听汤英鹗提及，少年掌心骤然收紧，竟将任盈盈腰间丝带扯下一角。
圣姑咬唇忍笑，见他慌乱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忽然起了逗弄心思，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划：
“岳公子定力不错，方才贴得这般近，竟没叫出声。”
少年耳尖瞬间红透，幸亏夜色昏暗，才没让任盈盈看见他发烫的脸颊。
他忽然想起江湖传言，说魔教圣姑杀人不眨眼，却不想此刻近在咫尺的女子，竟会像寻常少女般调笑于人。
石隙狭小，任盈盈的呼吸拂过他眉梢，带着淡淡茶香——那是绿竹巷里煮过的竹叶青，与刘菁身上的玉兰香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人心神不宁。
“脚印在庙后竹林！”
弟子的禀报让任盈盈瞬间绷紧身子，她掌心扣住岳灵瑜脉门，正待运功突围，却见少年忽然摇头，指尖在她掌心快速写了个“等”字。
火光下，陆柏的目光扫过神像基座，却因两人躲在阴影里，终究没发现石隙中交叠的衣角——任盈盈的翠绿衣袖，正与岳灵瑜的青衫襟摆，在夜风里轻轻相蹭。
庙外忽有夜枭长鸣，惊起宿鸦数只，振翅声混着松涛响成一片。
任盈盈忽然想起两人在檐上探查时，自己捂着这少年的嘴时，他当时耳尖也是这般通红。
此刻两人呼吸相闻，竟更让人慌乱，她暗恼自己怎会在这等紧要关头分神，偏生腰间被少年攥住的丝带，正随着他掌心的汗湿渐渐黏在肌肤上，像条顽皮的小蛇，轻轻咬着她的腰窝。
汤英鹗起身拂袖：“去看看。”
众弟子收拾火具，脚步声渐次远去。任盈盈待人声消尽，忽然松开托着少年后腰的手，却不想岳灵瑜重伤之下失了依凭，竟往前倾了半寸，鼻尖实实在在蹭过她颈侧。
少女触电般后退，却被石像棱角硌得生疼，耳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对不住……”
岳灵瑜慌忙低头，却见任盈盈腰间丝带己被自己扯得歪斜，月白中衣领口微敞，露出锁骨间一点朱砂痣，在月光下忽明忽暗。
他陡然想起母亲宁中则教导自己演练“玉女十九剑”时，其中“燕返”一式，剑穗拂过对方手腕时，大概就是这般让人喉头发紧的感觉。
任盈盈忽然轻笑，指尖灵巧地系好丝带：
“岳公子这般正经，倒像我占了便宜似的。”
她转身拨开石隙间的蛛网，月光从破瓦间隙漏下，在她发间缀满银星。
“嵩山派想必会去而复返，我们继续藏身此处，这九阴真经的疗伤法门还需我们手掌相对运功两天，不得停歇。”
岳灵瑜暗叹，“原来我己昏迷五天了，这五天任盈盈竟寸步不离守在自己身旁。”
望着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忽然想起刘菁临终前拂过自己脸颊的指尖，也是这样微微轻颤，只是那时她掌心己冷得像冰。此刻任盈盈的指尖尚带着暖意，却比寒冰更让他心慌。
庙外传来最后一声犬吠，夜风掀起供桌上的黄表纸，沙沙声中，少年忽然听见自己心跳如鼓，竟比殿角铜铃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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