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在黎明前诡异地静止了。我们扑出地宫裂缝的瞬间，身后传来山崩般的闷响，且末古城最后的高墙如同酥脆的饼乾般向内坍陷，激起遮天蔽日的沙尘。阿尔达希尔将我拖到一处背风的残破烽燧下，我胸口的绷带己彻底被血浸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和内脏撕裂的剧痛。他撕开自己的袍子给我加压止血，动作粗暴却带着绝望的麻利。
“他…他们…”我咳出血沫，视线模糊地望向那片吞噬了地宫的沙暴旋涡。
“活不了。”阿尔达希尔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波斯武士特有的冷酷，却掩不住一丝颤抖。他指着东方渐白的天际线，“看。”
沙尘尚未落定，但一支庞大的、沉默的黑色骑影己如地狱涌出的潮水，在沙丘脊线上勾勒出狰狞的轮廓。黑底金边的“凉”字大旗在死寂的晨风中纹丝不动，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是承乾的“大凉”铁骑！他们显然被地宫崩塌的异动引来，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
“徐福虽死，军队还在他手里…或者说，在那东西残留的控制里。”阿尔达希尔啐出一口带血的沙子，握紧了仅存的弯刀，“准备见真主吧，太傅。”
就在这时，那片死寂的、如同坟墓的巨大沙坑中心，沙粒突然向上拱起一小块。接着，一只沾满污血和沙土的手，猛地破沙而出！
那只手死死抠住松软的沙地，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紧接着，另一只手也挣扎着探了出来。两只手艰难地扒拉着，一个身影极其缓慢地从流沙的死亡陷阱中向上拱起。
是李世民！
他几乎不形。玄甲破碎大半，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躯体，脸上覆盖着厚厚的血痂和沙土，唯有一双眼睛，依旧如同淬火的寒星，死死盯着他拱出的地方。他并非独自爬出，他的一只手臂，正用尽全力，拖拽着另一个人！
承乾的身体被拖出沙面，如同破败的玩偶。华丽的龙袍早己成了沾血的褴褛布条，的皮肤上，那诡异的黑纹并未因徐福本体的死亡而消失，反而像活物般在苍白的底色下更加清晰地扭动、蔓延。他的脸埋在沙里，看不清表情。
“嗬…嗬…”李世民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每一次拖拽都让他身体剧烈痉挛。他拖不动了，只能将承乾的上半身勉强拉出流沙的吞噬范围，自己则用断刀支撑着，半跪在儿子身边。他抬起头，那双穿透血污和沙尘的眼睛，如同受伤的孤狼，迎向烽燧上我和阿尔达希尔惊骇的目光。没有求救，没有命令，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濒死野兽般的凶狠和…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父亲的祈求。
“陛下！”阿尔达希尔低吼一声，就要冲下烽燧。
“别动！”我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力量大得指节发白。我的目光越过那对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父子，死死钉在沙丘脊线上——那支沉默的黑色骑阵，动了！
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骤然获得了生命，前排的骑兵整齐划一地抬起了手中强弩。冰冷的箭簇在破晓的微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幽蓝。没有号令，没有呐喊，只有一片令人牙酸的弓弦绞紧的“吱嘎”声。目标，正是沙坑中心那两个几乎无法动弹的身影！
“放箭！”一个冷酷嘶哑的声音划破死寂的黎明，并非承乾的声音，而是他身边一个笼罩在黑袍中的将领。那是徐福留下的提线木偶！
嗡——！
黑色的箭雨撕裂了稀薄的晨雾，如同嗜血的蝗群，带着凄厉的尖啸，朝着沙坑倾泻而下！覆盖范围之广，连我们所在的烽燧也在打击边缘！
“趴下！”阿尔达希尔猛地将我扑倒压在身下。
噗噗噗噗！
箭矢如雨点般扎入沙地的闷响连成一片，间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血肉的撕裂声！
箭雨停歇的瞬间，阿尔达希尔猛地抬头。我的心沉到了冰点。
沙坑中心，景象惨烈如地狱。李世民依旧半跪着，他的后背插满了箭矢，如同刺猬。但他没有倒下！他用尽最后一丝帝王紫气和血肉之躯，死死地撑在了承乾的上方，将儿子大半的身体护在了身下！承乾的腿上、肩上也中了数箭，但致命的箭矢，大部分被那具残破的玄甲和父亲的身体挡了下来！
鲜血，顺着李世民的嘴角、手臂、破碎的甲胄缝隙，小溪般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下的黄沙。他低垂着头，身体因为剧痛和脱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却依旧保持着那个护卫的姿势。
承乾被压在父亲身下，剧烈地咳嗽着，喷出带着黑气的血沫。他那只血红的右眼在箭雨过后骤然睁开，里面翻滚着极致的痛苦、混乱和…一丝被这滚烫父血浇醒的、属于李承乾的、刻骨铭心的恐惧和茫然。他看到了父亲背上密密麻麻的箭杆，看到了那汩汩流淌、带着父亲体温的鲜血滴落在自己脸上。
“父…皇…？” 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敢置信的气音。
“逆贼李世民己死！”沙丘上，那黑袍将领举起弯刀，声音带着狂热的扭曲，“奉大凉皇帝陛下旨意！杀尽残敌！夺回圣体！” 他口中的“圣体”，显然是指承乾。徐福虽死，其爪牙仍视被污染、拥有时之棱残留力量的承乾为“容器”或“圣物”！
黑色的骑阵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沙坑汹涌冲下！马蹄践踏大地，卷起滚滚沙尘，要将那对父子彻底碾碎！
“完了…”阿尔达希尔绝望地闭上了眼。
就在这千军万马即将踏平沙坑的瞬间——
异变陡生！
承乾那只被父亲鲜血染红的、血色的右眼，骤然爆发出一种纯粹到极致、近乎燃烧的赤金色光芒！那光芒如此炽烈，瞬间压过了他左眼中翻腾的、属于徐福残留的黑暗！
“啊——！！！” 一声非人的、混合了承乾声音与某种古老回响的尖啸，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尖啸带着无形的冲击波，如同实质的风暴，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
轰！！！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名“大凉”骑兵连人带马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钢铁之墙！战马惨嘶着人立而起，骑士被巨大的力量掀飞，筋骨断裂声清晰可闻！狂暴的气浪卷起漫天黄沙，形成一道巨大的沙墙，硬生生阻断了后续骑兵的冲锋！
沙墙之内，李世民的身体被这狂暴的力量震得向前扑倒，重重压在承乾身上，彻底不动了。
沙墙之外，冲势被阻的骑兵一片混乱，战马惊惶嘶鸣。
沙墙之内，死寂。
承乾躺在那里，被父亲失去生息的身体完全覆盖。他那只燃烧着赤金色光芒的右眼，死死地、茫然地瞪着上方浑浊的沙尘天空。左眼的黑暗如墨汁般翻涌，试图反扑，却被那赤金的光芒死死压制。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皮肤下那些蠕动的黑纹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缕缕黑烟！黑纹在赤金光芒的灼烧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萎缩！
“呃…啊…” 承乾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极端痛苦的嗬嗬声。他的右手，那只没有被父亲压住的手，五指深深抠进身下的沙地里，痉挛着，颤抖着，仿佛在与体内两股毁灭性的力量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惨烈的搏杀。
我和阿尔达希尔趴在烽燧上，被那声尖啸和沙墙的冲击震得耳鼻流血。我胸口的伤在剧震下彻底崩裂，温热的血液迅速浸透身下的沙土，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开始迅速飘散。
视野模糊的最后，我看到沙墙内，承乾那只燃烧的赤金右眼，光芒正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抠进沙地的手，痉挛的幅度越来越小。而沙墙外，那黑袍将领正歇斯底里地吼叫着，重新组织混乱的骑兵，准备发起第二波冲锋。
阿尔达希尔的脸在我眼前晃动，他的嘴唇在动，似乎在喊什么，但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彻底陷入黑暗前，我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同烙印：
那赤金色的光芒…是李承乾被父亲的死所点燃的、属于他灵魂深处最后也是最暴烈的…人性余烬？还是…某种更古老、更可怕、被徐福污染又因帝血刺激而提前苏醒的…非人之物？
沙漠冰冷的曙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沙尘，吝啬地洒落在那片修罗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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