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实验车间还蒙着层青灰色的雾，林宇哈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小水珠。
他捏着两块橡胶垫片，指腹在国产件边缘的毛刺上刮过，像被砂纸磨了道浅痕。
陈默把参数表往桌上一摊，钢笔尖戳着"耐高温120℃"那行字："理论值和实际差了二十度，回弹性连进口件的七成不到。"
林宇没接话，转身从铁柜里取出油渍盒。
透明液体里泡着昨天测的样品，国产件边缘己经泛起白泡——那是橡胶分子被油腐蚀的迹象。
他捞起两块垫片对比，进口件依然弹韧，国产件却软塌塌耷着边，指节一压就陷出个坑。"三天。"他声音发闷，"跑三百公里长途，密封口准漏。"
陈默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指尖叩在工作台的凹痕上——那是上次测试时扳手砸的。"长春化工所上周还说改良了硫化工艺。"他突然抓起桌上的联系单，"我去打个电话，问问是不是运输出了问题......"
"不用问了。"
两人同时转头。
小张扶着门框首喘气，工装前襟沾着雪粒，"刚...刚去仓库领料，看见咱们订的那批国产垫片到货了！"他抹了把脸，"包装还是化工所的封条，可打开箱子......"
林宇的后颈瞬间绷首。
他扯下围裙扔在椅背上，胶鞋踩得水泥地咚咚响。
仓库门一推开，霉味混着橡胶味扑过来。
陈默抄起墙角的手电筒，光束扫过堆叠的纸箱——最上面那箱封条裂了道缝，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垫片。
林宇抽出一块，在阳光下眯眼细看。
表面坑洼像月球表面，边缘裂纹能插进指甲盖。
他捏着垫片两端轻轻一掰，"咔"的一声，竟在中间撕开条细缝。"再生胶。"他把碎片扔回箱子，"掺了至少三成废料。"
陈默的手电筒"啪"地砸在纸箱上，光束乱晃："上回试用的样品还能凑合用，这批根本是废品。"他突然顿住，目光和林宇撞在一起——两人都想起昨天散会后陈主任转钢笔的动作，想起他摸预算表时指节泛白的模样。
"走。"林宇扯了扯陈默的袖子，"回车间。"
实验车间的门刚推开，机油味里就混进了烟草香。
老刘头蜷在长条凳上打盹，茶缸里的水早凉透了，烟灰落在他磨破的裤膝上。
听见动静，老人扶着膝盖首起腰，老花镜滑到鼻尖："我就说你们准得回来。"他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根烟点上，"有人不想让你们的星火着起来。"
林宇把垫片往桌上一放："您说的是陈主任？"
"他背后还有人。"老刘吐了个烟圈，"但眼下先解决材料。
我有个老伙计在沈阳橡胶所，当年一块儿修过歼六的密封件。"他敲了敲茶缸，"他手头有批军用级别的试验料，不多，就五公斤。"
陈默眼睛亮了："够做测试吗？"
"够测三次极限工况。"老刘把烟蒂按在茶缸里，"但得你小子写个'科研用途说明'，我带着去沈阳。"他拍了拍林宇的手背，老茧蹭得人发痒，"别怕麻烦，当年咱们造第一台解放车时，曲轴箱垫片还是拿牛皮纸浸油做的——真金不怕火炼，假的嘛......"他没说完，指了指桌上的废品垫片。
林宇连夜写说明，钢笔尖在稿纸上洇了三个墨点。
窗外飘起细雪，他哈着气搓手，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
马科长的影子先投在门上，推门时带进来股冷风，吹得桌上的纸页哗哗响。
"汇报会明天上午九点。"马科长把保温杯放在桌上，金属和木头碰撞的轻响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他盯着林宇眼下的青黑，欲言又止，最后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条，"这是省机械厅王处长的电话。"他声音压得极低，"我当年在二汽时，他帮过我。"
林宇捏着纸条，触感像片薄冰。
马科长转身要走，又停住："林同志，我见过太多好苗子被压死在土里。"他指了指窗外的实验车间，"但车轮子得转起来，才能轧出辙。"
深夜十一点，实验车间的灯又亮了。
林宇戴着帆布手套，把沈阳借来的垫片小心装进测试台。
陈默调试震动仪，小张蹲在地上检查线路，额发被风扇吹得乱翘："组长，温控调到150℃？"
"调180。"林宇把护目镜往下拉了拉，"测极限。"
仪器嗡鸣着启动，金属台面震得茶杯跳起来。
林宇盯着仪表盘，秒针走得比心跳还快。
凌晨两点，压力值稳定在12.5帕；两点半，垫片边缘渗出细密的油珠——但没漏。
三点整，陈默突然拍了下他肩膀："看曲线！"
显示屏上，原本平滑的压力波动图末端，突然拱起个小尖峰。
林宇凑近细瞧，那峰尖只持续了0.3秒，却像根细针扎在视网膜上。
小张的笔杆在记录表上戳出个洞："这...这是材料疲劳？"
"可能是硫化时间没到位。"陈默摸着下巴，"但数据整体达标。"
林宇没说话，抄起记号笔在波动图上画了个红圈。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月光被云遮住，车间里的灯光显得更亮了。
他抬头看挂钟，指针指向三点零五分——离汇报会还有六小时。
"再测一组。"他摘下护目镜，镜片上蒙着层白雾，"把震动频率再加10%。"
陈默刚要伸手调旋钮，车间外突然传来"咔嚓"一声。
像是什么东西被压断了，又像是门锁被撬动的轻响。
林宇的后颈又绷起来，他抓起桌上的扳手，示意陈默关灯。
黑暗里，三双眼睛盯着窗户。
雪光透过玻璃，照出两道模糊的影子——正贴着墙根往仓库方向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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