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红旗汽车厂还裹在薄雾里，林宇哈出的白气在手电筒光束里凝成小冰晶。
他蹲在仓库最里层的货架前，脚边堆着几个落灰的木箱，箱盖半开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垫片。
"组长，门闩上的铁丝我早上己经拔了。"小张缩着脖子站在他身后，工装袖口沾着机油，"但锁眼儿里还是有刮痕，像是用细铁丝捅过。"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尾音发颤——这是他第一次跟着林宇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林宇没搭话，戴着手套的手指捏起一枚垫片。
手电光斜斜照过去，金属表面的划痕像蛛网般裂开，从边缘延伸到中心，"运输颠簸的划痕是不规则的，"他用指甲轻轻划过一道深痕，"这种平行纹路，是用砂纸打磨过。"
小张凑过来，睫毛上沾着霜花："打磨垫片能怎么着？"
"测试时的抗压数据会虚高。"林宇把垫片放回木箱，指腹蹭过掌心的老茧，"如果我们按这个数据改良材料，实际装车时......"他没说完，喉结动了动——前世修过的那辆事故车突然闪进脑海，刹车油管因材料疲劳断裂时，司机绝望的刹车声至今清晰。
"那、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小张的工装口袋里传来纸张摩擦声，是他今早偷偷抄的仓库出入记录，"我查了，最近三个月领料单上，垫片出库量比生产计划多了两成。"
林宇站起身，后腰被货架硌得生疼。
窗外传来扫雪的沙沙声，是门岗老张头开始打扫了。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七点十分，"先别声张。"他把垫片重新码好，用破布盖上，"要抓尾巴，得等它自己露出来。"
上午十点，技术科办公室飘着陈默煮的茉莉花茶香气。
林宇把垫片往桌上一放，金属与木纹碰撞出清脆的响。
陈默正在整理图纸，抬头时镜片上蒙了层雾气，"你这是......"
"有人动了仓库的垫片。"林宇把划痕指给他看，"测试数据扰了。"他抽出椅子坐下，椅背发出吱呀声，"我需要技术科近半年的材料出入库记录副本，要带经手人签字的。"
陈默的钢笔尖在稿纸上戳出个洞。
他父亲下放时被人篡改实验数据的事，突然在脑子里炸响——那时他才十二岁，蹲在牛棚外听父亲对着煤油灯哭，说"数据不会说谎，但人会"。
"我可以去档案科调。"他推了推眼镜，指节捏得发白，"但李副厂长分管后勤，陈主任又管着技术科的章......"
"所以才要你去。"林宇敲了敲桌上的垫片，"你是科长的得意门生，调记录名正言顺。"他突然笑了，露出颗虎牙，"再说了，要是真被扣帽子......"他指了指窗外——刘书记办公室的灯正亮着，"咱们不是还有尚方宝剑？"
陈默被他的笑感染，紧绷的肩背松了些。
他把垫片收进抽屉，锁好，"下午三点前给你。"
午后一点，林宇在废铁堆旁找到了老刘。
退休工程师正蹲在地上修一台老掉牙的台钻，工具包敞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种试剂瓶。
"小林子？"老刘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找我这糟老头子干啥？"
林宇蹲下来，把垫片递过去："您看看这划痕。"
老刘接过垫片，从兜里摸出放大镜。
阳光穿过他斑白的鬓角，在镜片上折射出光斑。"砂纸打磨的，"他用指甲刮了刮，"但这不是最要紧的。"他把垫片凑到鼻前闻了闻，"有股子酸味，像盐酸。"
林宇心里一沉："您是说......"
"有人拿酸性溶液喷过。"老刘从工具包里掏出个棕色小瓶，"这是显色剂，滴两滴就能测出来。"他把瓶子塞进林宇手里，手指粗糙得像砂纸，"陈主任上周找过我，说要收走仓库的旧试剂。
我没给——老东西，防着点总是好的。"他突然压低声音，"听说老李最近总往市里跑，坐的是进口轿车。"
林宇捏紧小瓶，玻璃贴着掌心发烫。
远处传来午休铃，悠长的嗡鸣里，他听见老刘又说："要查就查彻底，别给人留反扑的机会。"
傍晚五点，实验车间的灯泡晃着昏黄的光。
林宇和小张挤在工作台前，小张的手捧着垫片，抖得像筛糠。
"滴三滴。"林宇用滴管碰了碰垫片边缘，试剂落下的瞬间，金属表面腾起细密的小气泡，像煮沸的水。
"真、真的有酸性物质！"小张的声音破了音，"这得腐蚀多久才能留下痕迹？"
"至少三天。"林宇盯着气泡逐渐变弱，喉结滚动，"有人提前把垫片泡在酸雾里，等我们测试时，材料强度己经被削弱了——但又没完全报废，刚好让数据出现异常波动。"他想起汇报时陈主任跳脚的样子，"他们想让我们的优化方案变成笑话。"
"叮铃——"
车间门被撞开的声音惊得两人同时抬头。
马科长的徒弟小王抱着记录本站在门口，制服扣子系得规规矩矩，"林组长，科里说要例行检查实验车间。"他的目光扫过工作台，停在垫片上。
林宇迅速把试剂瓶塞进抽屉，转身时脸上己经堆起笑："小王来得正好，"他抽出桌上的测试报告，"我们刚测完新垫片的抗压数据，您帮着看看这组曲线——"
小王凑过去，指尖划过报告上的红笔批注。
林宇能看见他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小子去年还跟着自己学过焊枪，"数据没问题。"小王合上报告，"马科长说让你们早点收工，明天还有排产会。"
等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小张瘫在椅子上，后背的工装都湿透了："组长，咱们要不......"
"不。"林宇打断他，把垫片小心收进铁盒，"明天早上，带着这份证据去刘书记办公室。"他摸了摸铁盒上的锁扣，"有些人，该算算总账了。"
车间外的天己经黑透了，林宇锁好门往宿舍走。
路过工具房时，一道黑影从墙角闪过，工装袖口的金线在路灯下晃了晃——是陈主任的徒弟王工。
林宇脚步顿住，盯着那团黑影消失在仓库方向。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铁盒，里面装着垫片、试剂瓶，还有陈默刚送来的出入库记录。
晚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凉得刺骨。
宿舍楼上，小张的窗户还亮着灯。
林宇仰头看了眼，突然听见车间方向传来玻璃碎裂的轻响。
他握紧兜里的钥匙，加快了脚步——有些事，该收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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