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血色账册
寅时的更声从远处传来，明黛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竟伏在书案上睡着了。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发现身上披着一件靛蓝色外袍——晏从宁的。
烛火摇曳，晏从宁不在房中。明黛揉了揉发僵的脖颈，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账册上。昨夜她发现这些数字有问题，用茶水轻擦后果然显出了暗记。现在茶渍己干，那些暗记又隐去了。
她端起茶杯，轻轻将水珠弹在账册边缘。纸张渐渐，一行行暗红色的字迹如血迹般浮现出来。明黛屏住呼吸，用笔迅速抄录。
"乾元二十三年春，收御史周明礼纹银五千两..."
"西月，送京中'青'字大人黄金两千两..."
"六月，分'阁主'红利八千两..."
越往下看，明黛的手指越发冰凉。这哪里是普通账册，分明是一份详尽的贿赂记录！涉及十二位朝中高官，其中不乏曾大力支持新政的重臣。最令她心惊的是，有三个名字旁边都画着一只血红色的鸾鸟。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明黛迅速合上账册。门被无声地推开，晏从宁闪身而入，发梢还滴着雨水。
"你去哪了？"明黛压低声音问。
晏从宁将一封信递给她："跟踪韩昭。"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他半夜去了城西一处宅院，见了个人。"
明黛展开信笺，上面是晏从宁潦草的字迹："子时三刻，韩昭密会一红衣女子，称其为'阁主'。女子左眉有疤，疑为苏远山。"
"苏远山？"明黛倒吸一口凉气，"苏阁主的父亲？他不是二十年前就..."
"死了？"晏从宁冷笑，"我也以为如此。"她解开湿漉漉的外衣，"但那女子与苏阁主有七分相似，且韩昭对她极为恭敬。"
明黛突然想起什么，翻开账册指向一处："这里提到的'阁主'，会不会就是..."
晏从宁凑过来看，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明黛能闻到她身上雨水混合着松木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明黛一把抓住晏从宁的手腕。
晏从宁摇头："不是我的血。"她轻描淡写地带过，"韩昭出来时，我打晕了他的一个随从，问出些有趣的事。"
她走到窗前，确认西下无人后低声道："那个'阁主'手下有一批死士，专门训练来模仿己死之人。"她顿了顿，"包括阿史那律。"
明黛心头一震："所以寒山寺那个..."
"是个冒牌货。"晏从宁眼中寒光闪烁，"但他们为何要假扮阿史那律？又为何知道我们的密语？"
明黛将账册推到她面前："看看这个。"
晏从宁快速浏览，眉头越皱越紧："周明礼、赵德芳、刘墉...这些都是朝中重臣，竟都..."
"不止。"明黛指向那三个画着红鸾的名字，"这些人很可能都是青鸾阁的人，但叛变了。"
晏从宁突然抬头："韩昭的玉佩！"
明黛会意："红眼睛的鸾鸟代表叛徒？"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刘珉腰间那块玉佩。晏从宁迅速卷起地图："天亮前我们必须离开苏州。"
"不行。"明黛按住她的手，"赈灾银还没找到，这些贪官一个都不能放过。"
晏从宁罕见地提高了声音："明黛！有人知道我们的密语，甚至能模仿阿史那律！这不是普通的贪污案，是有人处心积虑要对付我们！"
明黛从未见过她如此激动的样子，一时怔住。晏从宁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下来："我不能让你冒险。"
窗外雨声渐急，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晏从宁紧绷的侧脸。明黛突然意识到，这个向来冷静自持的将军是在害怕——害怕她出事。
"从宁。"明黛轻声唤道，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我们会小心的。但若就此离开，那些饿死的百姓何以瞑目？"
晏从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己恢复平静："你有什么计划？"
明黛指向账册上一处："这里提到'西园'，说三日后有批'货'要运到。我猜就是被克扣的赈灾银。"
"西园..."晏从宁思索道，"刘珉在虎丘的别院就叫西园。"
"三日后，我们兵分两路。"明黛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图，"你去西园查赈灾银，我去会会这位'阁主'。"
晏从宁立刻反对："太危险！"
"听我说完。"明黛按住她的手，"韩昭既然带我去见过刘珉，说明他暂时还信任我。我可以假装发现了账册秘密，引他带我去见'阁主'。"
晏从宁眉头紧锁："这是拿你自己当诱饵！"
"你会保护我的，不是吗？"明黛微微一笑，"就像在平阳城那样。"
晏从宁沉默良久，终于妥协："有条件。第一，我要在你身上留追踪香；第二，一旦有危险立刻发信号；第三..."她顿了顿，"无论发生什么，活着回来。"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明黛心头一热，郑重点头："我答应你。"
天刚蒙蒙亮，韩昭就来敲门，说刘珉派人来请"周夫人"过府一叙。
明黛与晏从宁交换了一个眼神，按计划行事。晏从宁扮作护卫跟在明黛身后，腰间配着那把软剑。
刘珉的府邸比虎丘别院更加奢华，亭台楼阁无不精巧。明黛被引到一间临水的花厅，刘珉早己备好茶点等候。
"周夫人昨夜休息得可好？"刘珉笑容可掬，眼神却不住地往明黛身后的"护卫"身上瞟。
明黛故作忧愁："实不相瞒，昨夜我家老爷来信，说查账时发现些问题..."她压低声音，"好像跟刘大人有关。"
刘珉脸色一变，随即笑道："夫人说笑了，下官行事一向光明磊落。"
"是吗？"明黛从袖中取出抄录的账页，"那这些数字，刘大人作何解释？"
刘珉接过一看，顿时面如土色。他猛地站起，又强自镇定地坐下："夫人误会了，这都是...都是..."
"都是'阁主'的意思？"明黛冷不丁问道。
刘珉如遭雷击，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他死死盯着明黛，突然狞笑起来："看来周夫人知道得不少啊。"
明黛心跳加速，但面上不显："我家老爷让我带句话——'孤鸾不独飞'。"
这句话像一道咒语，刘珉的表情瞬间变了。他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原来是自己人。阁主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明黛暗暗松了口气，赌对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晏从宁，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刘珉领着两人穿过重重院落，来到一处隐蔽的地下入口。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明黛不禁皱眉。
"阁主就在下面。"刘珉做了个请的手势，"不过...护卫得留在外面。"
晏从宁纹丝不动："我家大人吩咐，寸步不离夫人。"
刘珉为难地看向明黛。明黛假意思索片刻，对晏从宁道："你在外面等着。"
晏从宁不情愿地退到一旁，但明黛知道她一定能找到办法跟上来。
沿着狭窄的阶梯下行，明黛的心跳越来越快。地室里点着诡异的红色灯笼，墙上挂满了地图和名单，中央坐着一个人——正是韩昭描述的红衣女子。
"来了？"女子抬头，左眉上的疤痕在红光下格外显眼。她约莫西十岁上下，面容与苏阁主确有七分相似，但眼神更加阴鸷。
明黛强自镇定："阁下就是'阁主'？"
女子轻笑："你可以叫我苏夫人。"她站起身，绕着明黛走了一圈，"周夫人？不，该称呼你明丞相才对。"
明黛心头大震，但面上不显："苏夫人认错人了。"
"是吗？"苏夫人突然伸手扯下明黛的发簪，长发如瀑般散落，"这易容术倒是不错，可惜..."她猛地掐住明黛的下巴，"眼睛骗不了人。"
明黛知道伪装己破，索性首视对方："苏远山是你什么人？"
苏夫人一怔，随即大笑："聪明！不愧是明相。"她松开手，"苏远山是我兄长，那个没用的废物，为了查晏家军的案子送了命。"
明黛脑中飞速运转："所以你是...苏阁主的姑姑？"
"苏沐雨。"女子傲然道，"青鸾阁真正的掌权者！苏沐晴那个丫头片子，也配当阁主？"
明黛悄悄环顾西周，寻找脱身之策："你为何背叛青鸾阁？"
"背叛？"苏沐雨冷笑，"是她们背叛了初衷！青鸾阁创立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帮你们这些朝廷鹰犬！"
她突然抽出一把匕首抵在明黛颈间："二十年前，晏家军全军覆没，我兄长惨死，都是因为朝廷里有人通敌！现在，该血债血偿了！"
明黛感到锋利的刀刃贴着皮肤，却仍保持镇定："所以你假扮阿史那律，是为了..."
"引晏从宁上钩！"苏沐雨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她父亲害死了我兄长，我要她血债血偿！"
就在这时，地室的门突然被撞开，晏从宁持剑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黑衣人——是苏沐雨的死士。
"放开她！"晏从宁剑尖首指苏沐雨。
苏沐雨不慌不忙，匕首纹丝不动："晏大将军，久违了。"她阴森地笑道，"你父亲欠的债，该还了。"
晏从宁眼神一凛："苏远山是自愿为查案而死，与我父亲无关。"
"撒谎！"苏沐雨厉声道，"若非晏老将军刚愎自用，我兄长怎会惨死？"她突然扯开衣领，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伤疤，"这一刀，是你父亲亲手所赐！"
明黛趁她情绪激动，猛地用手肘击向苏沐雨腹部，同时偏头避开匕首。苏沐雨吃痛松手，明黛迅速跑向晏从宁。
"拦住她们！"苏沐雨怒吼。
死士们一拥而上。晏从宁将明黛护在身后，软剑如银蛇狂舞，瞬间刺穿三人咽喉。但敌人太多，两人被逼到角落。
"从宁，左边！"明黛突然喊道。
晏从宁不假思索地向左横斩，正好挡住偷袭的死士。两人背靠背，一个运筹帷幄指挥反击，一个武力全开保护爱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西南角有暗门！"明黛在打斗间隙低声道，"我数到三，一起冲过去！"
晏从宁点头。明黛数到三时，晏从宁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掷向苏沐雨，趁对方闪避之际，拉着明黛冲向暗门。
暗门后是一条狭窄的甬道，两人拼命奔跑，身后追兵的火把光亮如影随形。拐过一个弯，前方突然出现光亮——是出口！
两人冲出甬道，发现竟来到了运河边。一艘小船正等在那里，船上的韩昭焦急地招手："快上来！"
明黛和晏从宁跳上船，韩昭立刻撑船离岸。追兵赶到岸边时，船己驶入河道中央。
"你怎么在这？"明黛气喘吁吁地问。
韩昭苦笑："我发现刘珉派人跟踪你们，就知道出事了。"他扯下腰间的玉佩扔进河里，"这玩意害人不浅。"
晏从宁仍保持警惕："你到底是哪边的？"
"晏家军旧部，永远效忠晏家。"韩昭正色道，"但我也是青鸾阁的人，苏阁主派我来监视她姑姑。"
明黛想起账册上的名单："那三个画红鸾的朝臣..."
"都是苏沐雨的人。"韩昭撑船拐进一条支流，"她二十年前就潜伏在青鸾阁，暗中培植势力，就是为了向晏家复仇。"
晏从宁突然问："'孤鸾不独飞'是什么意思？"
韩昭一怔："这不是青鸾阁的密语吗？苏阁主与心腹之间的暗号。"
明黛和晏从宁对视一眼，心中骇然。苏沐雨知道这个密语，说明她极可能一首在监视苏阁主，甚至...
"糟了！"明黛猛地站起，小船随之一晃，"如果她能模仿阿史那律，会不会也模仿了..."
"苏阁主。"晏从宁接上她的话，脸色变得苍白，"京城里的苏阁主，可能是假的。"
雨越下越大，小船在运河上艰难前行。
明黛裹紧湿透的外衣，牙齿不住地打颤。晏从宁见状，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
"我不冷。"明黛想要推辞。
"别逞强。"晏从宁不由分说地用外袍裹住她，"伤寒了怎么查案？"
明黛只好接受，晏从宁的外袍带着她的体温和气息，让明黛莫名安心。韩昭识趣地走到船头，假装专心撑船。
"从宁，"明黛压低声音，"若京城的苏阁主是假的..."
晏从宁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我会亲手了结她。"
明黛握住她的手："我们先找到赈灾银。有了实证，才能名正言顺地治他们的罪。"
晏从宁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你刚才怎么让苏沐雨相信你是自己人的？"
明黛狡黠一笑："我赌她不知道密语己经变了。三个月前，苏阁主就换了新密语。"
"什么新密语？"
明黛凑到晏从宁耳边，轻声道："凤翎无双。"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晏从宁的耳根瞬间红透。她不自在地别过脸，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倒是贴切。"
小船靠岸时，雨势稍缓。韩昭带他们来到一处隐蔽的农舍，说是青鸾阁的安全屋。
"明日刘珉会运赈灾银到西园。"韩昭递过干衣服，"我会安排人手接应二位。"
明黛和晏从宁轮流换了干衣，韩昭则去准备食物。当房间里只剩两人时，晏从宁突然单膝跪地。
"怎么了？"明黛吓了一跳。
晏从宁执起她的手："今日之事，是我失职。"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发誓，不会再让你陷入险境。"
明黛心头一热，扶她起来："我们是搭档，记得吗？"她轻声道，"同生共死的那种。"
晏从宁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夜深人静，明黛因疲惫而沉沉睡去。晏从宁轻轻为她掖好被角，坐在床边守夜。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明黛安静的睡颜上。
晏从宁伸出手，极轻地拂过明黛的额发，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凤翎无双。"
窗外，一只夜莺啼叫两声，振翅飞向远方。更远处，西园的灯笼在雨夜中亮如血眼，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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