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风，像裹着砂砾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天地间一片灰黄，残雪点缀着贫瘠的沟壑土塬。袁枢率领的三百关宁铁骑，如同一条沉默的黑色铁流，沿着崎岖的古道，向着榆林镇方向疾驰。马蹄踏碎冻土，扬起滚滚黄尘。队伍中央，小石头紧抿着嘴唇，努力适应着战马的颠簸，身体随着马背起伏，双手死死抓着缰绳，指节发白。他身上的棉甲在寒风中显得单薄，但怀里那半块用油布包裹的麸饼，却像一块小小的火炭，隔着衣物传来微弱却坚定的暖意——那是廖头儿的“火”。
“停！” 前方探路的夜不收小队首领老韩猛地勒住马，打了个手势。整个队伍瞬间由动转静，只有战马粗重的喘息声和风掠过荒原的呜咽。
“袁佥事！” 老韩策马奔回，脸色凝重，指着前方一片背风的山坳，“发现异常！坳里有几孔废弃的土窑，看着破败，但…有新鲜的马粪！还有…脚印！不止一拨人！窑口附近，有生火痕迹，但灰烬被刻意扫过，埋得很浅！而且…” 他鼻子用力吸了吸，“有股子…淡淡的怪味，混在风里，像是…硫磺？还有点…铁锈和烂鱼的腥甜？很淡，但错不了！”
“硫磺？铁锈？烂鱼腥甜？” 袁枢眼神瞬间锐利如鹰！这三个词，正是小石头转述自廖行河、描述“蓝泪”毒雾的关键特征！“小石头！”
“在！” 小石头心脏猛地一跳，连忙催马靠近。
“仔细闻！辨一辨！” 袁枢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小石头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尘土味涌入鼻腔。他努力回忆着太原毒雾边缘那刻骨铭心的恶臭，回忆着廖行河昏迷呓语时的描述。他闭上眼睛，排除掉风沙和枯草的味道，专注地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气息…硝石燃烧后的微涩…铁器久置的锈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风稀释到极致的、令人作呕的甜腻！ 这味道太淡了，若非老韩提醒和他刻意去分辨，几乎察觉不到！但就是这丝微弱的气息，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有！袁佥事！是那个味！虽然很淡，但…错不了！跟廖头儿说的一模一样！” 小石头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发现猎物的激动。
袁枢眼中寒光爆射！废弃土窑，新鲜痕迹，刻意掩盖，再加上这致命的“蓝泪”残留气息！朱求桂或者他的重要党羽，很可能在此短暂停留，甚至…这里就是一个隐秘的物资中转点或小型据点！
“陈大勇！带二十人，封锁坳口所有出路！一只兔子也别放跑！”
“老韩！你的人，散开！占据制高点！弓弩上弦！”
“其余人，下马！刀出鞘！跟我来！动作要轻！” 袁枢一连串命令低沉而迅速，翻身下马，抽出腰刀，率先猫着腰，如同捕食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扑向那片死寂的山坳。
小石头被一名亲兵拉下马，塞给他一把短刀。“跟紧我！别出声！” 亲兵低吼。小石头握紧冰冷的刀柄，心脏狂跳，手心全是汗。他不是战士，豁口血战他是民壮，更多是搬运和呐喊。这种真刀真枪摸哨的活计，对他而言完全是陌生的炼狱。但想到廖头儿在冰窖里面对断腿剧痛和绝望时的眼神，他猛地一咬牙，将短刀反握（这是廖行河在驿站对付野狗时教他的笨法子），弓着腰，学着亲兵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队伍后面，每一步都踩在冻硬的土坷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让他心惊肉跳。
靠近废弃土窑。窑洞黑黢黢的洞口像怪兽的嘴。袁枢打了个手势，两名最精锐的夜不收如同鬼魅般贴着土壁摸到洞口两侧，侧耳倾听片刻，猛地闪身冲入！紧接着，里面传来短促的怒喝、兵刃交击的锐响和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
“冲！” 袁枢低吼，身先士卒冲入窑洞！
小石头被亲兵拽着冲进去，浓重的黑暗和刺鼻的灰尘味瞬间将他包裹。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光，他勉强看清洞内情形：地上躺着两具穿着普通羊皮袄、但手中却握着锋利腰刀的尸体！袁枢的刀尖还在滴血。窑洞深处堆着些干草和破烂家什，但角落里，几个用油布盖着的、半人高的陶罐格外显眼！那股硫磺混合腥甜的怪味，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
“小心！别靠近！” 袁枢厉声喝止了想上前查看的士兵。他眼神凝重地盯着那几个陶罐。这就是“蓝泪”的原料？还是半成品？
“袁佥事！看这里！” 一名夜不收在窑洞最深处发现了一个被石块半掩的坑，里面赫然埋着几件染血的王府侍卫服饰和一些烧毁的纸片残骸！其中一个未烧尽的纸角上，隐约可见半个奇特的、如同爪子的花纹！
“是王府的人！他们在此换装销毁痕迹！” 袁枢脸色铁青，“这些罐子…” 他看向小石头，“小石头！廖行河可曾说过，这种毒物…如何处置最安全？尤其是这种罐装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小石头身上。窑洞内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陶罐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
小石头头皮发麻，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他拼命回想冰窖里的点滴，回想廖行河关于豁口骨灰、关于火的所有话语…
“廖…廖头儿说过…邪乎的东西都怕火…真正的火！” 小石头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思路在压力下反而变得清晰，“他还说过…豁口用骨灰，是呛死敌人…但对付死物…要用猛火！烧透！烧干净！一点渣都不能留！生石灰…只能对付飘着的毒气，这种罐子里的…得用火烧！烧得它渣都不剩！”
“火烧？” 一名军官皱眉，“万一烧炸了，毒气扩散…”
“不会炸！” 小石头猛地抬头，眼神带着廖行河式的笃定，“廖头儿在驿站烧过野狗带来的腐肉，也是臭得邪乎！他说，只要火够猛，烧得够快，把里面的‘邪气’一下子烧光，就炸不了！烧慢了，闷着烧，才会出怪味毒烟！要快！要猛！像…像豁口袁督师扔的火油擂木那样！”
豁口！火油擂木！袁枢眼中精光一闪！豁口的经验，廖行河的经验，在此刻形成了奇妙的闭环！
“有理！” 袁枢当机立断，“把罐子小心搬到窑洞最深处！所有人退出去！收集干草、枯枝！把咱们带的火油全拿来！浇上去！点最大的火！烧！”
命令迅速执行。士兵们屏住呼吸，用长木棍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陶罐推搡到窑洞最深处。干草、枯枝被疯狂地堆上去，火油泼洒，浓烈的气味弥漫。
“点火！” 袁枢一声令下！
一支火把被狠狠投入柴堆！
“轰——！”
烈焰瞬间腾起！贪婪地吞噬着干草枯枝，火舌凶猛地舔舐着冰冷的陶罐！窑洞内温度急剧升高！那几个陶罐在烈火中发出噼啪的脆响，表面迅速变黑、开裂！一股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伴随着滚滚黑烟从罐子裂缝中汹涌而出！
“退！快退出去！用湿布捂口鼻！” 袁枢厉声大吼，拉着小石头和最近的士兵就往外冲！
众人刚冲出窑洞，就听到身后传来几声沉闷的爆裂声！不是剧烈的爆炸，更像是罐体承受不住内部压力和气化的毒物而崩裂！紧接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夹杂着焦糊和浓烈腥甜的黑烟，如同毒龙般从窑洞口喷涌而出！
“咳咳…呕…” 即使退得够远，不少士兵还是被那扩散开的恶臭熏得头晕目眩，剧烈咳嗽干呕起来。几个靠得稍近的，的皮肤瞬间感到一阵强烈的刺痛和麻痒！
“生石灰！快泼生石灰！” 小石头嘶声大喊，同时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用仅存的姜蒜末和皂角粉混合的简易“辟秽散”，虽然粗糙，但辛辣刺鼻的气味多少能顶一顶。他抓了一把塞给旁边呛咳的士兵：“捂鼻子！顶住！”
士兵们反应过来，纷纷将携带的生石灰袋撕开，朝着那股喷涌的黑烟和窑洞口周围疯狂泼洒！白色的粉末与黑烟混合，发出滋滋的声响，空气中弥漫开更加刺鼻的混合气味，但那股浓烈的腥甜恶臭，似乎真的被压制、中和了不少！
窑洞内的烈火还在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黑烟渐渐被更猛烈的火焰取代。灼热的气浪翻滚而出，将周围的积雪迅速融化。
足足烧了半个时辰，火势才渐渐减弱。窑洞内一片狼藉焦黑，那几个陶罐早己化为齑粉，与灰烬融为一体。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生石灰的干涩，那股致命的腥甜气息，终于消散无踪。
袁枢捂着口鼻，走到窑洞口，看着里面一片焦黑的废墟，长长舒了一口气，眼中带着一丝后怕，但更多的是庆幸。他回头，目光落在灰头土脸、正忙着给一个皮肤被熏得发红的士兵涂抹姜蒜泥的小石头身上。
“小石头！” 袁枢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次，你救了弟兄们的命！也毁了逆党一窝毒巢！廖行河留给你的‘火’，烧得好！”
小石头抬起头，脸上沾着黑灰和姜泥，显得有些狼狈，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看着还在冒烟的窑洞，再低头看看自己沾满药泥的手，最后摸了摸怀里那半块麸饼。廖头儿…你的“火”，我点着了！在这榆林的地界上，烧掉了一窝毒虫！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在灰黑的脸上格外显眼，笑容里带着少年人的腼腆，更带着一种源自心底的、被淬炼出的自信和力量：
“袁佥事！廖头儿说了，邪乎的东西，就得用火顶！下次…咱还这么烧！”
袁枢看着他，又看了看那片焦黑的窑洞废墟，再望向榆林镇的方向，眼神变得更加深邃。朱求桂的踪迹指向榆林，而榆林镇守将杨嘉谟的疑云未散。这寒窑一把火，烧掉了眼前的毒巢，却也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更汹涌的暗流。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而身边这个传承了廖行河薪火的小卒，或许正是淬炼这危局中，不可或缺的那一点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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