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以北，荒丘乱葬岗。
寒风卷着雪沫，呜咽着掠过一片低矮的坟丘。新雪覆盖下，只能看到一个个微微凸起的土包，如同大地冻僵的疮疤。这里是关城埋葬无名卒、民夫，乃至一些死囚的所在，荒凉、死寂，连野狗都嫌贫瘠。
其中一座最不起眼的新坟，土冻得梆硬，连块像样的木板都没有，只有半截烧焦的木头斜插在坟头，上面模糊的字迹早己被风雪磨平。坟前，连个祭奠的脚印都没有。
夜，深得如同墨汁。一只饿得皮包骨的野狗，耸动着鼻子，在坟丘间逡巡。它停在了那座新坟前，焦躁地刨着冻土。动物的本能让它嗅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不同于腐肉的奇异气息？那气息很淡，带着冻伤的腥气，还混杂着一丝…极其顽强、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余温？
野狗低吼一声，前爪更加用力地刨挖！冻土碎块飞溅！它尖利的爪子抓到了裹尸的粗糙草席！
坟内。
无尽的黑暗，冰冷的窒息。意识如同沉在万载寒冰的最底层，破碎、游离。剧痛早己麻木，只剩下一种永恒的、沉重的寂静。廖行河感觉自己像一块沉入海底的石头，不断下坠，下坠…王栓柱那张凝固着执念的脸，豁口燃烧的骨灰风雪，冰窖刺骨的寒气…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水底的磷光，明灭不定。
“…栓柱…信…送到了吗…”
“…火…好大的火…毒雾…跑…”
“…汾河湾…仓库…大铁盒子…晋王…子时…”
这些执念的碎片，如同最坚韧的丝线，死死地缠住他下沉的灵魂，不肯让他彻底归于虚无。他仿佛看到太原城冲天而起的靛蓝光柱，看到毒雾中挣扎的身影，看到袁枢在马上高举的“袁”字大旗，看到小石头在寒窑点燃的烈火…还有…榆林！西城武库！那翻滚的黑膏！那妖异的蓝烟！
不！
不能就这么完了！
老汉…替你送了！
这毒…还没清！
这债…还没讨！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比冻伤更刺骨、比死亡更灼热的不甘与愤怒，如同沉寂火山下积蓄万年的岩浆，猛地爆发开来！这股力量并非来自肉体，而是那未曾完成的使命，那浸透骨髓的执念，那对王栓柱、对豁口兄弟、对天下苍生的承诺！它冲破了冰冷的桎梏，狠狠撞向那沉寂的黑暗！
“嗬——！”
坟外，野狗被坟内突然传出的一声极其微弱、却如同濒死野兽挣扎般的吸气声吓得猛然后退！紧接着，它看到裹尸的草席…极其轻微地…起伏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如同微弱的脉搏！
坟内。
廖行河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刺鼻的土腥、草席腐朽的霉味，以及…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冻伤坏死组织特有的、混合着死亡气息的淡淡腥气。身体像被无数巨石压着，冰冷、僵硬，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冰碴刮过肺叶的剧痛。
没死？
还是…己经到了阴曹地府？
不！这冰冷的土腥味！这沉重的压迫感！这是…坟里！他被活埋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死里逃生的、混杂着愤怒的狂喜瞬间攫住了他！监军高第！一定是那个狗官！为了抹杀他的功劳，竟连他最后一丝生机都要掐灭！
“嗬…嗬…” 他想怒吼，喉咙里却只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情绪！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抬起手臂。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断裂的肋骨和冻伤的肺腑发出无声的哀鸣，但手臂…那仅存的、相对完好的左臂，竟真的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抬了起来！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土壁和覆盖在身上的草席！
力气！他还有力气！是那份不甘的执念，硬生生从阎王手里抢回了一口气！
廖行河不再犹豫，用尽这抢回来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力量，用左手的手指，在头顶上方冰冷坚硬的冻土和草席上，一点一点地…抠！挖！抓！
指甲崩裂，指尖磨破，渗出的血混着泥土，带来钻心的痛楚。但他恍若未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去！爬出去！王栓柱的信，不能白送！山海关的血，不能白流！太原的毒，榆林的鬼…老汉还没亲眼看着它们被烧干净！
坟外。
野狗被坟内持续不断的、极其微弱的窸窣声和那越来越清晰的、带着血腥味的生人气息彻底激起了凶性！它不再害怕，反而发出低沉的咆哮，更加疯狂地用爪牙撕扯着草席和冻土！它要撕开这层阻碍，享用里面的“食物”！
草席被撕裂！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坟内！一只沾满泥土和暗红血迹、枯瘦如柴的手，猛地从破口处伸了出来，五指如钩，死死扣住了坟坑边缘的冻土！
野狗惊得狂吠一声！
紧接着，一个裹着破席、沾满泥土、如同从地狱爬出的身影，用仅存的手臂爆发出骇人的力量，硬生生从坟坑里…拖出了上半身！他头发散乱，脸上糊满泥污血痂，唯有一双眼睛，在惨淡的月光下，燃烧着如同鬼火般的、令人心悸的疯狂与不屈！
正是廖行河！
野狗被这恐怖的一幕吓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逃窜而去。
廖行河半个身子趴在冰冷的坟坑边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生机，也带来更深的痛楚。他低头看向自己的下半身——双腿依旧毫无知觉，自膝盖以下，在草席的包裹下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黑色，散发着淡淡的坏死气味。
腿…彻底废了。
但他还活着！
从阎王殿，从冻土坟里，爬出来了！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望向南方——那是山海关的方向，监军高第所在！眼中爆射出刻骨的仇恨！再望向西方——那是太原，是榆林！是毒雾弥漫、阴谋滋生的方向！眼中燃烧着焚天的烈焰！
“高…第…” 他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充满了怨毒。
“朱…求…桂…”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血的冰锥。
“老…汉…还…没…死！”
他用仅存的左臂，支撑着残破不堪的身体，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拖着毫无知觉的双腿，朝着远离乱葬岗、有人烟的方向…爬去！身下，在冰冷的冻土上，拖出一道混合着血、泥和死亡气息的、触目惊心的痕迹。
没有奇迹般的痊愈，没有神佛的庇佑。有的，只是一个卑微小卒被活埋后，靠着对仇敌的恨、对袍泽的义、对苍生的诺，硬生生从冻土坟茔中爬回人间的、最惨烈、最不屈的意志重生！
他的身体残破如风中残烛，但他灵魂中的那团火——那团由王栓柱的托付点燃，由豁口血战淬炼，由冰窖绝望捶打，又由生死边缘执念引爆的余烬——此刻，正在这寒夜荒丘上，重燃！
这火，不为照亮自己前路，只为焚尽世间奸邪毒雾！
廖行河，爬回来了！带着一身冻土、血污和永不磨灭的执念，爬向那场席卷天下的风暴核心！他的“复活”，是精神意志对肉体死亡的终极逆袭！是《淬火》熔炉中，最滚烫、最沉重的第一块烙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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