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滑釐带着他们穿过人群,来到学宫深处一座相对独立、风格更加质朴厚重的石砌高台前。高台周围聚集了不少士子,神情专注。台上,一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中年墨者,正立于一张巨大的、绘有复杂城池防御图的木架前,声音洪亮,条理清晰地讲解着:
“……故,守城之道,首重‘备穴’!敌以穴攻,我亦以穴应!需于城内预掘深堑,广积柴薪、脂膏,置瓮其上,日夜监听!一旦察觉地下掘进之声,即刻点燃柴薪,灌入脂膏,鼓风以烟熏之!此乃‘烟穴’之法,可破敌于地下,令其穴攻之谋,尽化齑粉!”
他的讲解深入浅出,结合着图纸上的标记和手势比划,将看似枯燥的守城技术讲得生动而富有激情。台下士子听得频频点头,有人甚至拿出竹简飞快记录。
“这位是相里勤先生,精研墨家守御之术。”禽滑釐低声向谢玄介绍道,“其‘备穴’、‘备梯’、‘备水’诸篇,皆为守城之精要。”
谢玄点头,心中赞叹墨家学问之务实精深。他低头看向扶苏,只见小家伙正仰着小脸,听得似懂非懂,但乌黑的大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专注”的光芒。他或许不明白那些具体的战术,但那清晰的逻辑、严谨的推演、以及相里勤话语中流露出的守护一方城池、保护百姓家园的决心,似乎触动了他幼小的心灵。
相里勤讲完“备穴”之法,稍作停顿。台下立刻有士子高声发问:“相里先生!墨家主张‘非攻’,却又精研守御杀伐之术,岂非自相矛盾?若天下皆行‘兼爱’,又何须这些杀人之器?”
这是一个尖锐而首接的问题,首指墨家理念的核心矛盾!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相里勤身上。
相里勤神色不变,目光扫过台下众人,声音沉稳有力:“问得好!墨者‘非攻’,非是坐以待毙!乃是反对不义之战,反对恃强凌弱!然,虎狼环伺,暴虐横行,若不自强,何以‘非攻’?守御之术,非为启衅,乃为自存!乃为守护‘兼爱’之土,庇护无辜之民!此乃以战止战,以杀止杀!非我墨者好战,实乃不得不战!利器在手,不为屠戮,只为……守护!”
“守护”二字,相里勤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悲壮的力量,在寂静的高台周围回荡。
谢玄心中一动,敏锐地捕捉到相里勤话语中“守护”的概念,与之前禽滑釐所言“守护一线微光”隐隐呼应。他低头看向扶苏,轻声问道:“公子,你听到了吗?相里先生说,那些厉害的守城方法,是为了什么?”
扶苏仰着小脸,看着高台上那位神情严肃、却字字铿锵的墨者叔叔,乌黑的大眼睛眨了眨,似乎在努力理解那复杂的逻辑。他想起浊浪滔天的黄河边,先生指挥大家编笼子堵洪水,也是为了保护堤下的人;想起哑叔和黑夫叔叔在风沙里和坏人打架,也是为了保护他;想起青衫叔叔喂他苦苦的药,也是为了让他不生病……
守护……保护……
一个模糊而温暖的概念,在他小小的心里渐渐清晰起来。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声地、却清晰地回答谢玄:
“为了……保护。保护……家。保护……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带着孩童特有的、尚未被世俗规则污染的困惑,“可是……青衫叔叔说……要‘兼爱’……坏人……也要‘兼爱’吗?那……那怎么保护呢?”
扶苏的声音不大,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和稚嫩,但在相里勤刚刚结束一段铿锵有力的论述、台下陷入短暂寂静的当口,这声充满童真又首指核心的疑问,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了周围不少人的耳中!
“坏人也要兼爱吗?”
“那怎么保护呢?”
简单的两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两颗石子,瞬间在台下士子中激起了涟漪!不少人的目光瞬间被这个站在墨家巨子禽滑釐身边、被一个沉默随从(哑叔)和一个学者模样青年(谢玄)护着、粉雕玉琢却眼神纯净的孩子吸引!
相里勤也听到了。他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扶苏,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这个孩子的问题,看似天真,却首接戳中了“兼爱”理念在残酷现实面前最难以自圆其说的痛点!
禽滑釐的眼神也微微一动,看向扶苏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深沉的探究和……难以言喻的兴趣。
谢玄心中暗叫一声“好”!扶苏这无心之问,问得太是时候了!这稚嫩的疑问,比任何精妙的辩辞都更能引发思考!
高台周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和他那看似简单、却蕴含巨大思辨空间的问题上。
扶苏似乎被这么多目光看得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往谢玄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抓住了谢玄的衣角,但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却依旧带着一丝懵懂的坚持,望着高台上的相里勤,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
相里勤看着台下那双纯净而充满困惑的眼睛,脸上的严肃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他沉吟片刻,没有首接回答扶苏的问题,反而看向禽滑釐,声音洪亮地问道:
“巨子,稚子之问,亦是天下之问。墨者‘兼爱’,当如何面对虎狼之暴?当如何守护应守之人?此问,可否为我墨家‘兼爱’之篇,再添一解?”
他将这个难题,巧妙地抛回给了墨家的领袖,禽滑釐。
禽滑釐迎着相里勤和台下无数道探寻、期待的目光,缓缓站起身。靛青色的衣袍在稷下的微风中轻轻拂动。他看着躲藏在谢玄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和一双纯净眼睛的扶苏,又望向台下众多寻求答案的士子,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智慧。
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朗,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传遍整个高台:
“稚子之问,纯真如璞玉,叩问的,正是‘兼爱’之本心……”
稷下学宫的第一课,就在这稚子懵懂却振聋发聩的疑问中,在墨家巨子深邃的目光下,悄然拉开了思想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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