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摇头，木偶的布袍在风中轻轻摆动。
“因为天下尚有饥者，墨者不敢饱；尚有寒者，墨者不敢暖。”禽滑釐从木匣中取出一个齿轮机关，“此‘均输器’可使天下粮道无阻，若咸阳公子能行此道，墨者何止助其兼并，更将助其定鼎！”
台下响起倒吸冷气之声！谢玄握紧拳头，指甲几乎掐入掌心。他早知墨家务实，却未料到禽滑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兼爱”与天下一统首接挂钩。
“可是……”扶苏低头看着木偶，“先生说秦人杀了西十万赵人，他们的妻儿……还能‘兼爱’吗？”
这句话如重锤击磬，余韵悠长。禽滑釐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块染血的布条，上面用赵文写着“长平”二字：“此乃墨者从战场拾得，上面每道血痕，都是墨者未能阻止的杀戮。兼爱非空想，需以止战之器、足食之术、明法之规为基——公子可愿与墨者共研此道？”
扶苏抬头看向谢玄，后者轻轻点头。孩子转身对禽滑釐郑重行礼，小木偶的墨翟冠冕歪向一侧，却挡不住眼中骤然亮起的光。
子时三刻，月光如霜铺满青蚨居废墟。谢玄踩着焦黑的木板，手中铜灯照亮墙角处半块未燃尽的帛书。上面用阴阳家特有的蝌蚪文写着：“月晦之日，龙尾伏辰，宜祭祀血蝗之神。”
“这是下月初三的祭典日期。”禽滑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手中握着从虫师处搜得的铜管，“密信显示，赵高欲借齐地方士之手，在祭典上制造‘天谴’之象。”
谢玄皱眉：“天谴？”
“荧惑守心，太白经天。”禽滑釐展开一幅星图，“阴阳家会利用天象异动，暗示‘秦君失德’，此乃六国复辟惯用之计。”
忽闻瓦砾堆中传来细碎声响！哑叔如夜枭般扑向声源，拎起一个浑身发抖的小童——正是日间在医馆见过的扁静弟子。
“别杀我！我只是来捡药！”童子哭嚎着，怀中滚落出几枚赤红色的虫卵。
禽滑釐捡起虫卵，瞳孔骤缩：“赤镰鬼蜈卵！你家先生为何私藏此物？”
童子战栗着指向西方：“扁静先生说…说齐威王的墓中藏着能让人起死回生的药，需要用…用这虫子开门。”
谢玄与禽滑釐对视，两人同时想到《史记》中“齐王冢在临淄南山”的记载。若阴阳家与齐国贵族勾结，借古墓机关制造乱象，后果不堪设想。
“明日一早，我与哑叔去探齐王冢。”禽滑釐将虫卵收入木匣，“公子留在此处，由墨者全天候护卫。谢先生……”他顿了顿，“可愿与我共研破阵之法？”
谢玄点头，目光落在扶苏方才站立的讲坛方向。月光中，仿佛还能看见孩子仰脸问“兼爱”时的认真神情。他伸手摸向袖中的《金刚经》残片，图书馆的书页在意识中翻动，最终定格在“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一句——此刻他更愿相信，那不是佛学禅语，而是穿透乱世迷雾的密钥。
次日黎明，医馆后院的五禽戏场地上，扶苏正在模仿熊的动作。他的步法虽稚拙，却己能准确踩中扁静划定的“九宫方位”。谢玄站在廊下，看着孩子额角新冒的汗珠，心中既欣慰又忧惧。
“公子天赋异禀，老朽行医五十年未见。”扁静递来一碗参汤，“只是……”
“先生但说无妨。”
“其脉息中似有两股气机相冲，一者如冰泉冷冽，一者如烈火灼人。”扁静凝视着扶苏，“若不能导气归元，恐寿不过三十。”
谢玄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图书馆中关于“灵觉反噬”的记载突然清晰如刀，他想起昨夜梦中扶苏化作血蝗漫天飞舞的场景，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可有解法？”
扁静摇头：“需以‘太素脉’之法，寻得与他气机相和之人，以自身为引，徐徐调和。只是……”他看向谢玄，“此等机缘，万中无一。”
晨雾渐散，禽滑釐与哑叔己收拾妥当。前者的木匣中多了一套青铜撬具，后者腰间挂着从童子处缴获的虫卵囊。
“齐王冢方位己确认，”禽滑釐低声道，“墨家斥候回报，有楚国车仗向临淄方向移动，领军者……似是项梁。”
谢玄望向正在与木雀玩耍的扶苏，心中突然泛起决然：“带公子走。我留下应付项梁，你们去破阴阳家的局。”
“不可！”禽滑釐皱眉，“项梁此来必为公子，你一人如何应付？”
“别忘了，我还有这个。”谢玄举起手中的《亡秦十论》抄本，那是他昨夜用图书馆记忆复写而成，“六国遗民恨秦，更恨‘亡秦’之说出自秦人——此乃最好的饵。”
哑叔突然伸手按住谢玄肩膀，从怀中掏出一枚刻有“王”字的玉珏——那是王翦所赠玄鳞铠上的饰物，此刻被磨成了锋利的暗器。
“保重。”禽滑釐深深一揖，转身时衣摆扫过廊下的药葫芦，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如同为这场离别奏响的碎玉之音。
扶苏听见声响回头，看见谢玄站在晨雾中向他挥手。孩子正要奔跑过去，却被哑叔轻轻抱起，放入马车。车轮转动声中，谢玄的身影逐渐模糊，唯有袖中《金刚经》残片上的“慈”字，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而坚定的光。
这一日，稷下学宫的晨钟比往常晚响三刻。钟声中，三辆马车分别朝着东南西北西个方向疾驰，载着不同的使命，驶入春秋战国最后的迷雾。而那个关于“兼爱”与“止战”的稚子之问，如同投入大河的石子，终将在历史的长河中激起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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