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我背着我娘用花布给我缝的新书包，走进了林家村小学的课堂。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我充满了期待。我想，学校里有老师，有那么多同学，总该有人愿意听我说话了吧？
现实再次给了我响亮的一巴掌。
我们的语文老师姓李，是个刚从镇上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女老师，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开学第一天，她点名，点到“林风”时，我“噌”地一下站起来，用我能发出的最洪亮的声音回答：“到！老师我叫林风，我家里有……”我正准备开始介绍我的家庭成员以及村口的狗昨天追着我跑了多远，就被李老师哭笑不得地打断了。
“林风同学，回答‘到’就可以了。请坐下。”她的语气还算温和。
但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课堂上，我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老师问一个问题，我知道答案，就会立刻举手，不等老师点名就脱口而出，而且往往会从答案本身，延伸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李老师，我知道！这首诗是李白写的！李白是唐朝的大诗人，他还会喝酒！我爹也喝酒，不过他喝的是苞谷酒，李白喝的是什么酒？是不是比我爹喝的好喝？唐朝离我们有多远？……”
李老师的额头开始冒汗。她试图用眼神制止我，用手势提醒我，甚至点其他同学的名字，但我总能找到插话的机会。一节课西十分钟，我至少能占去十分钟的发言时间，而且大部分是无效发言。
同学们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厌烦，最后是敬而远之。课间休息，大家都在院子里跳皮筋、丢沙包，我兴冲冲地想加入，可我一开口，他们就作鸟兽散。
“林风来了，快跑！”
“别跟他说话，他会把你烦死的！”
我再次成了孤家寡人。教室里，我的座位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那是我的“专座”，方圆一米内，寸草不生。李老师大概觉得，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我对课堂的干扰。
然而，我的“嘴炮”威力，并不仅仅体现在话多上。渐渐地，我发现，当我情绪激动，或者特别专注于某件事，用语言去表达时，似乎能产生更强的效果。
有一次，数学课上，教我们数学的王老师，是个严厉的老先生，他出了道难题，点名叫我回答。我其实没怎么听讲，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王老师很不高兴，用教鞭敲着桌子，厉声训斥我：“林风！上课不专心！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我心上，羞愧、愤怒、委屈……各种情绪瞬间涌了上来。我猛地抬起头，盯着王老师，几乎是吼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你讲的我就是听不懂！那些数字弯弯绕绕的，看得我头晕！你凭什么说我没出息！我就不信我学不会！你再说一遍！你再说……”
我的声音又尖又响，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整个教室鸦雀无声。王老师原本严厉的表情，在那一刻似乎僵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像是卡了东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握着教鞭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几秒钟后，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脸都涨成了紫红色。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扶住讲台，才勉强站稳。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惊疑和一丝……恐惧？
“你……你……”他指着我，声音沙哑，“你给我……出去！”
我被赶出了教室，罚站在走廊里。但我心里却没有多少害怕，反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隐秘的震动。我刚才……做了什么？我的话，好像真的伤到了王老师。那不是普通的顶嘴，那感觉，就像我的声音里射出了无数根无形的针，刺进了他的身体里。
这件事之后，王老师对我明显“客气”了很多，虽然依旧严厉，但再也没有当众那样训斥过我。而同学们看我的眼神，除了厌烦，又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村里关于我“邪门”的传言，愈演愈烈。有人说我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有人说我天生就是个“克星”，嘴巴能“咒”人。我爹娘为此愁白了头，带着我跑遍了邻近的乡镇，找医生，找“高人”，但结果都是一样——查不出任何毛病。
我爹开始对我进行“棍棒教育”，希望把我这“爱说”的毛病打掉。每次我话太多惹了祸，或者顶撞了长辈，他就会抽出他的旧皮带。但我似乎连疼痛都能用语言来抵抗。他打我的时候，我就一边哭一边喊，喊他为什么打我，喊他打得有多疼，喊我再也不敢了（虽然下次还敢），喊得他心烦意乱，最后往往是他自己先败下阵来，扔下皮带，蹲在墙角抽闷烟。
我娘则试图用“爱”来感化我，她会抱着我，温柔地劝说：“风儿，少说两句，好不好？你看别人都不跟你玩了。”我看着娘眼里的忧愁，心里也很难过，我用力点头，保证一定改。但下一次，话匣子打开，依然覆水难收。
小学这几年，我就是在这种“内忧外患”中度过的。一方面，是无法控制的表达欲和那偶尔显现的、令人不安的“言语力量”；另一方面，是来自家庭、学校和整个村子的压力、排斥和误解。
我像一颗被扔进石堆里的钻石，光芒被掩盖，棱角却在不断地摩擦碰撞中，变得更加尖锐。我渐渐明白，我的嘴巴，不仅仅是用来吃饭和说话的。它是一把双刃剑，能伤人，也能……自保？
我开始在无人的角落，偷偷练习。对着石头说话，对着河流说话，对着天空说话。我尝试控制我的语速、语调，尝试在话语中注入不同的情绪——愤怒、悲伤、恳求、命令……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会通向何方。我只是本能地感觉到，这与生俱来的“嘴炮”，或许是我在这个格格不入的世界里，唯一的武器。而这把武器，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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