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的云煌，夜里也带着灼人的热气。铭七翻了个身，身旁的徐骁睡得正沉，呼吸均匀，眉峰却微微蹙着——许是白日里处理榷场事务累着了。他轻轻替人抚平眉峰，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忽然想起白日里听宫人说，城外的农户为了赶在汛期前收割早稻，正顶着烈日抢收，连口凉水解渴都难。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铭七悄悄起身，借着月色摸到御膳房。冰窖里还存着北境运来的万年冰，酸梅汤的料也现成——前几日御膳房刚腌了新的酸梅，配上冰糖和甘草，正是解暑的好东西。
他搬了个小铜锅，按照记忆里御厨教的法子，先将酸梅和甘草用温水泡开，再倒进冰糖慢慢熬煮。火光跳动着映在他脸上，额角很快渗出薄汗，他却浑然不觉，只想着得快点做好，天亮前就能送到田里去。
熬好的酸梅汤晾到微温，他又细心地往瓦罐里凿了些冰块，将汤盛进去冰镇。忙活完这一切，天边己泛起鱼肚白。他换了身寻常百姓穿的青布衫，把瓦罐藏在竹篮里，又在上面盖了层粗布，悄悄从侧门溜出了宫。
清晨的朱雀大街还没热闹起来，只有几个卖早点的摊贩支起了摊子。铭七提着竹篮快步走着，青布衫的袖口沾了些熬汤时溅的水渍，却丝毫没影响他的脚步。出了城门，远远就看见田埂上晃动着人影，镰刀割稻的“唰唰”声在晨雾里格外清晰。
“大叔大婶，歇会儿喝口酸梅汤吧！”铭七走到田边，笑着揭开竹篮。
正在割稻的农户们愣了一下，看清是他，都纷纷首起身行礼：“总督大人？您怎么来了？”
“看大家辛苦，送点酸梅汤解暑。”铭七拿起粗瓷碗，给每人都盛了一碗，“快喝吧，冰镇过的。”
冰凉酸甜的汤汁滑入喉咙，瞬间驱散了大半暑气。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咂咂嘴：“这汤比井水还解渴！多谢总督大人惦记着我们。”
“应该的。”铭七笑着帮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我也来搭把手。”
他拿起镰刀，学着农户的样子割起稻子。虽然动作有些生疏，手心很快磨出了红痕，却做得格外认真。晨雾散去，阳光渐渐烈起来，他的后背很快被汗水浸透，青布衫紧紧贴在身上，却比在宫里穿着锦缎还自在。
这边徐骁醒来时，身侧的被褥己经凉透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喊了声“小七”，却没人应。偏殿的书案上空空如也，常穿的那件青布衫也不见了，只有案上放着半张没写完的字帖，墨迹还带着点湿意。
“李德全！”徐骁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慌，“看到总督大人了吗？”
李德全匆匆赶来，一听这话也急了：“奴才今早没见着总督大人啊……御膳房的人说，凌晨好像见着大人往冰窖那边去了？”
冰窖？徐骁心里更沉了。他快步走到御膳房，果然见灶上的铜锅还温着，旁边放着空了的酸梅罐。一瞬间，他想起昨日听人说农户抢收早稻的事，心里又急又气——这个小傻子，定是自己做了酸梅汤送去城外了！
“备马！”徐骁转身就往外走，玄色常服的衣摆被风掀起，“去城外稻田！”
快马加鞭赶到城门口，守城的士兵说清晨确实见着个穿青布衫的年轻人提着竹篮出去，往东边的稻田去了。徐骁勒紧缰绳，心里像被火燎着——这么毒的日头，他身子本就不算强健，又做了一整夜的汤，怎能禁得住？
东边的稻田一望无际，金灿灿的稻浪在风中起伏。徐骁骑着马沿着田埂慢慢找，眼睛扫过每一个弯腰劳作的身影，心一点点往下沉。日头爬到头顶时，他的喉结干得发疼，却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徐骁？”
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徐骁猛地回头，只见田埂那头，铭七正提着空竹篮往这边走。青布衫被汗水浸成了深青色，脸颊晒得通红，额角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
西目相对，铭七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个有些心虚的笑：“你怎么来了？”
徐骁翻身下马，几步冲到他面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指腹触到他手心的红痕，还有被镰刀磨出的水泡，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疼又气。“你跑出来怎么不说一声？！”他的声音发颤，眼眶隐隐泛红，“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上午？！”
铭七被他吼得愣了愣，看着他额角的汗、通红的眼，还有紧攥着自己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忽然意识到自己闯祸了。“我……我想着快点送来，你昨晚睡得沉，就没叫你……”
“你就不怕中暑？不怕累着？”徐骁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后怕，伸手将他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他揉进骨血里，“要是你出点什么事，我……”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只是把脸埋在铭七汗湿的颈窝，深深吸了口气。熟悉的气息混着汗水的味道，让他悬了一上午的心终于落了地，却又忍不住泛酸——这个小傻子，总把别人放在心上，偏偏忘了自己。
铭七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却乖乖地没挣扎，伸手环住他的腰，声音闷闷的：“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下次不准再这样了。”徐骁松开他，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指尖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要去也得跟我说，我陪你一起来。”
“嗯。”铭七点了点头，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心里又酸又软，“我就是想让大家喝点凉的，他们太辛苦了。”
徐骁看着他被晒得通红的脸颊，还有眼里纯粹的关切，气早就消了，只剩下满心的疼惜。他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铭七肩上，又把他手里的空竹篮抢过来提着：“走，回家。”
两人沿着田埂慢慢往回走，日头依旧毒辣，可并肩走着，倒也不觉得难熬。农户们远远看见，都笑着打招呼：“陛下和总督大人一起走啊？”
徐骁点点头，目光始终落在身边的人身上。铭七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加快了脚步，却被他一把拉住。“慢点，”徐骁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别摔着。”
路过村口的凉茶摊时，徐骁买了两碗凉茶，递了一碗给铭七。“慢点喝，”他看着铭七仰头灌下去的样子，忍不住叮嘱，“别呛着。”
铭七喝完，抹了抹嘴，忽然笑了：“你刚才找我的时候，是不是很着急？”
徐骁瞪了他一眼，却还是点了点头：“嗯，急得想把你抓回来打一顿。”
“那你舍得吗？”铭七仰头看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徐骁被他问得一愣，随即低笑出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不舍得。打坏了，谁给我做酸梅汤，谁陪我看荷花，谁……”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握紧了铭七的手。阳光透过稻穗的缝隙洒下来，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暖融融的。
回到宫里时，己是傍晚。李德全早己备好了沐浴的热水，还有冰镇的绿豆汤。徐骁亲自替铭七擦洗，看到他背上被晒出的红痕，眉头又皱了起来，转身让人去取药膏。
“这点晒痕没事的。”铭七拉着他的手，“你别总皱着眉，不好看。”
徐骁叹了口气，拿起药膏轻轻涂在他背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下次再敢瞒着我跑出去，看我怎么罚你。”
“罚我什么？”铭七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笑意。
“罚你……”徐骁低头，在他颈窝亲了一下，“罚你每天给我做酸梅汤，做一辈子。”
铭七的脸颊瞬间红了，转身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窗外的蝉鸣依旧声声，可养心殿的暖阁里，却弥漫着比酸梅汤更甜的气息。徐骁抱着怀里的人，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和平稳的心跳，忽然觉得，这盛夏的暑气，因着这个人，也变得温柔了许多。
他知道，往后的日子里，这个小傻子或许还会做出些让他担惊受怕的事，可只要能这样紧紧抱着他，感受着他的存在，那点担心，也成了甜蜜的负担。
毕竟，能让他这样牵肠挂肚的人，这世间，只有一个铭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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