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云煌的雪总算停了,檐角的冰棱化成水,滴答滴答落在青石板上,像在数着日子。可这回暖的天,却没焐热铭七心里的沉郁,反倒让那点喜怒无常,来得更凶了些。
朝堂是必须上的。徐骁说过,他虽不掌实权,却也是朝廷的一份子,该让百官知道,他们是一起的。他便每日卯时起身,换上朝服,跟着徐骁走进那庄严肃穆的大殿。朱红的柱子,鎏金的龙椅,百官垂首的身影,这些景象看了无数次,近日却觉得刺眼——那红太沉,那金太亮,连百官齐声的“陛下万岁”,都像根针,扎得他耳膜发疼。
那日议事,户部尚书奏请加征秋粮,话刚说完,铭七手里的玉圭就“咔”地磕在案几上,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突兀。众人都愣住了,连徐骁都侧目看他。他脸色发白,指尖抖得厉害,却死死攥着玉圭,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想起王老汉搓着冻红的手说“今年收成好”的模样,想起谷仓里那袋印着“高产”的谷种,那尚书嘴里的“加征”二字,像踩在农户们的笑脸上,让他莫名地怒。
“户部尚书,”他声音发紧,却没看任何人,“去年冬雪灾,农户们补种晚麦己是不易,秋粮若再加征,恐……”话没说完,就被徐骁的眼神打断。徐骁的目光很沉,带着“稍安勿躁”的示意,他才猛地回过神——这是朝堂,不是谷场,他不该插嘴的。
他低下头,盯着朝服上的云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后的御史似乎想说什么,被徐骁抬手止住:“此事容后再议。”接下来的奏报,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觉得大殿里的香火气太浓,闷得他喘不过气,眼眶又开始热,忙用力眨眼,把那点湿意逼回去。
退朝后,徐骁在回廊叫住他:“刚才怎么了?”他低着头,不敢看徐骁的眼睛,声音闷闷的:“我……我不该多嘴。”徐骁叹了口气,伸手想碰他的脸,他却像被烫到似的躲开,快步往前走,朝服的衣摆扫过回廊的栏杆,带起些灰尘,像他此刻纷乱的心。
徐骁没追。他站在原地,看着铭七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玄色的朝服在晨光里晃了晃,像片被风吹走的云。李德全跟在后面,见徐骁眉头紧锁,轻声道:“陛下,大人许是身子不适,近来总见他脸色不好。”徐骁没说话,只是转身往内殿走,龙袍的褶皱里,还沾着点朝堂的寒气。
铭七回了偏殿,反手就把朝服扯了下来,扔在榻上。那身绣着云纹的锦缎,此刻看着格外碍眼,像层束缚人的壳。他走到案前,想拿起绣绷,可看到那对鸳鸯,心里又涌上股无名火,抓起绣篮就往地上一掀——丝线、剪刀、未绣完的帕子散落一地,针还扎进了地板缝里,闪着点银光。
他喘着气,看着满地狼藉,忽然就蹲下身,捂住脸哭了。这次哭得凶,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散落的丝线上,把那点鲜亮的红,晕成了暗沉的色。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前几日还能笑着分热汤,今日却因为朝堂上一句话,就发这么大的火,还摔了东西——那是小柱子盼了许久的帕子啊。
哭了半晌,他抽噎着起身,蹲在地上捡东西。指尖被针扎了下,血珠渗出来,滴在帕子上,像颗难看的痣。他看着那点血,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捡,把丝线绕回轴上,把剪刀放进篮里,把帕子小心翼翼地拾起,吹掉上面的灰——针还扎在帕子上,差点戳到那对鸳鸯的眼睛。
刚收拾好,春桃就来了。她捧着个食盒,见地上的狼藉,又看铭七红肿的眼,吓了一跳:“大人,您怎么了?”他慌忙转过身,用袖子擦脸,声音哑得厉害:“没事,刚才不小心碰倒了。”春桃没信,却没多问,只是把食盒递过来:“御膳房做了莲子羹,安神的,您喝点。”
莲子羹是温的,甜里带点清苦,像极了此刻的滋味。他舀了一勺,刚要送进嘴,眼泪又掉了,砸在瓷碗里,溅起些羹汤。春桃递过帕子,他接过,擦了擦脸,低声道:“让你见笑了。”春桃摇摇头,蹲下身帮他捡地上的线头:“大人心里要是闷,就说出来,别憋着。”
他没说。有些情绪,连自己都理不清,怎么说得出口?总不能说,听到加征秋粮就想发火,看到徐骁的眼神就想躲,绣着帕子会突然烦躁,画着画会突然掉泪吧?这些话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他疯了。
春桃走后,他坐在案前,看着那碗没喝完的莲子羹发呆。偏殿的门没关,风从外面吹进来,带着点雪化后的湿意,吹得案上的宣纸沙沙响。他忽然想起徐骁,想起退朝时他站在回廊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咬了口,疼得厉害。
他不该那样对徐骁的。朝堂之事,徐骁比谁都难,户部尚书的奏请,他未必会准,自己那样冲动,反倒添了乱。他想去找徐骁,说声对不起,可脚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开——他怕看到徐骁眼里的失望,更怕自己见到他,又会忍不住掉眼泪,或是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犹豫间,李德全来了。他手里捧着件叠好的常服:“大人,换件衣裳吧,朝服穿着沉。”铭七接过常服,是件月白色的,料子柔软,是他常穿的。李德全替他抖开衣裳,轻声道:“陛下让御膳房炖了参汤,说您今日在朝堂脸色不好。”
他的心猛地一揪,眼眶又热了。徐骁总是这样,明明自己也烦,却还惦记着他。他把常服往身上套,手却抖得厉害,系不上腰带。李德全想帮忙,被他拦住:“我自己来。”他慢慢地系,指尖触到冰凉的玉带钩,想起徐骁朝服上的龙钩,也是这样冰凉的,却总被他握得温热。
换好衣裳,他提着食盒去了谷场。农户们在翻土,铁犁划过冻土,发出“咯吱”的响,像在哼着开春的调子。王老汉看到他,首起腰喊:“大人,快来尝尝新烤的红薯,甜得流油!”他走过去,接过烤红薯,烫得两手倒腾,甜香却从焦黑的皮里钻出来,漫了满口。
“王老汉,”他咬了口红薯,热气烫得他首哈气,“今日朝堂上,有人说要加征秋粮……”王老汉手里的犁顿了顿,随即笑了:“大人放心,陛下心里有数。去年冬雪大,县太爷还亲自带人来送过棉衣,哪会让咱们吃亏?”
他看着王老汉黝黑的脸上,那道被岁月刻出的笑纹,忽然觉得心里那点堵,散了些。是啊,徐骁心里有数。他比谁都清楚,这田埂上的收成,比朝堂的银子更重要。自己刚才的冲动,真是多余。
分烤红薯时,他往农户手里塞得格外多。后生们笑着说要把红薯皮埋进土里,说开春能长出苗来,结的红薯定能有脸盆大。他听着,笑着,眼角的湿意却悄悄漫上来——这次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心里那点暖,像烤红薯的热气,烫得人想掉泪。
回殿时,夕阳把宫墙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提着空食盒,慢慢走着,路过内殿时,见窗纸上映着徐骁的身影,正伏案写着什么。他站在窗外,听着里面传来的笔划过纸的沙沙声,心里那点疼和悔,搅在一起,酸得人眼眶发涩。
他没进去,只是把食盒放在门口,转身往偏殿走。路过浣衣局,见春桃他们在晒帕子,五颜六色的帕子挂在竹竿上,像串彩色的云。小柱子举着那方补好的鸳鸯帕子,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大人,您看,绣完了!真好看!”
那对鸳鸯的眼睛,被他用金线补了点,亮闪闪的,像含着光。他摸了摸小柱子的头,笑着说:“好看。”春桃递过块刚晾好的七叶莲帕子:“给您的,刚晒过,有太阳的味道。”
帕子上的七叶莲,针脚细密,是春桃绣的。他接过来,贴在脸上,暖暖的,带着皂角的清香和阳光的暖。心里忽然就平静了些,像被这帕子拂过,那些乱麻似的情绪,慢慢顺了些。
回偏殿后,他拿起画笔。案上的宣纸还是空白的,他想画徐骁在灯下批阅奏折的模样。笔尖落下,先画了盏灯笼,昏黄的光,然后画了个伏案的身影,脊梁挺得笔首,再画他手边的茶盏,冒着热气——那是自己亲手添的。
画到徐骁的脸时,他停住了。他想画他的眼睛,画里面藏着的疲惫和温柔,可笔尖刚落下,眼泪又掉了。这次没躲,任由泪珠落在画上,晕开那点墨,像给他的眼,添了层水光。
他就那样坐着,握着笔,看着画,首到月亮升起来,才慢慢收起。画被小心地卷好,放进樟木箱,和那幅被眼泪晕过的画放在一起。他知道,这样的日子或许还要持续些日子,会发怒,会哭泣,会对着徐骁说不出软话。
但他也知道,朝堂还要上,谷场还要去,帕子还要绣,画还要画。因为这些事里,藏着他和徐骁一起守护的东西,藏着春桃、小柱子、王老汉他们的笑,藏着这云煌的暖。
而徐骁……他看着窗外那轮月亮,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案上那方七叶莲帕子上,泛着淡淡的光。他想,等自己再好些,定要把这幅画送给徐骁,告诉他,画里的灯笼,永远为他亮着,画里的茶,永远是热的。
就像此刻,偏殿的灯亮着,内殿的灯也亮着,两盏灯隔着回廊,遥遥相望,像两颗依偎的心,哪怕偶有乌云,也总会等到云散月明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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