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雨停了,风却更冷了。养心殿的回廊下积着一汪水,映着灰蒙蒙的天,像块摔碎的镜子。念安抱着个食盒蹲在那扇梨花木门外,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
“爹爹,该吃早饭了。”他把食盒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碗小米粥,卧着个颤巍巍的荷包蛋,“张嬷嬷说,吃了鸡蛋有力气。”
门板静悄悄的,连一丝响动都没有。念安伸出小手,轻轻敲了敲:“爹爹,你闻闻,香不香?我特意让御膳房的李师傅少放了盐,你喜欢淡口的。”
回应他的,只有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的沙沙声。
徐骁站在廊下,看着孩子踮脚往门缝里塞勺子,勺柄撞在门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他昨晚几乎没合眼,天不亮就去了趟户部,处理积压的文书,回来时就见念安守在这里,手里攥着块热帕子,说要给爹爹擦脸。
“念安,过来。”徐骁走过去,想把他拉起来。
“不要。”念安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闷闷的,“我要等爹爹开门。他昨天没吃饭,会饿坏的。”
徐骁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他转头看向那扇门,门板上的雕花被雨水浸得发黑,像一张张沉默的嘴,吐不出半个字。
这己经是第西天了。
铭七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李德全让人从窗缝里递进去的水和食物,原封不动地放在窗台上,瓷碗边缘结着层薄冰。太医隔着门诊脉,说脉象虚浮,气若游丝,怕是撑不了几日。
徐骁让人砸过门,用过高声呵斥,甚至把苏文瑾的女儿抱到门口,想让铭七看看那孩子如今衣食无忧的样子,可门里始终静得像座坟墓。
“要不……再去请静安寺的主持来?”李德全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议,“上次小主子犯了郁疾,还是老主持开解好的。”
徐骁没说话,只是盯着那扇门。他知道,铭七这病,不是外人能解得开的。那根刺扎在心里太多年,平日里被琐事掩盖,一旦遇到契机,就会狠狠扎进肉里,疼得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午时,念安举着串糖葫芦回来。那糖葫芦裹着厚厚的糖衣,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是他用自己攒了半个月的月钱买的。“爹爹,你看这个!”他举着糖葫芦在门板上蹭了蹭,糖衣沾在木头上,留下点黏糊糊的痕迹,“甜的,你吃一颗就不苦了。”
门内依旧没动静。念安把糖葫芦放在门槛边,自己蹲在旁边,小口小口地啃着。阳光落在他毛茸茸的头顶,却暖不透他眼底的怯意。“爹爹,我不闹了。”他含着糖葫芦,声音含糊不清,“你让我罚跪也行,打我手心也行,别不理我……”
话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糖葫芦上,融了点糖衣,甜腻腻的,混着咸味。
徐骁站在廊柱后,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蹲在门边,像株被霜打了的向日葵,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他大步走过去,抬脚就往门板上踹,一声巨响震得廊下的麻雀都飞了起来。
“铭七!你给我滚出来!”他吼道,声音里带着血丝,“你想死是不是?好啊!你死了我就把念安送到行宫去,让他这辈子都别再想起有你这么个爹!”
念安被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糖葫芦掉在地上,摔成了几截。他扑过去抱住徐骁的腿:“父皇你别说了!爹爹会难过的!”
门内终于有了点响动,像是有人动了动椅子。徐骁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门板。
可那响动之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徐骁的火气彻底泄了,只剩下深深的无力。他蹲下身,把念安搂进怀里,孩子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烫得他心口发疼。“我们走。”他哑着嗓子说,“让他自己待着。”
念安却不肯走,小手扒着门框,望着门缝里的黑暗:“爹爹,我明天再来看你。我给你带栗子糕,你最喜欢的那种。”
徐骁强行把他抱走时,他还在哭喊着“爹爹”,声音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人心上。
暮色西合时,徐骁又去了趟内室门口。窗台上的水碗结了层薄冰,早上递进去的糕点硬得像石头。他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见铭七还坐在窗边的圈椅上,姿势和昨天一模一样,仿佛被定住了似的。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颊陷了下去,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个空壳。
“我把苏文瑾的女儿送进国子监了。”徐骁靠在门上,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女孩子家,读书识字总是好的。她托我谢谢你,说要不是你,她还在街头讨饭。”
门内没动静。
“念安今天把自己的压岁钱都拿出来了,说要给那孩子买新衣服。”徐骁继续说,声音越来越低,“他说,爹爹心里不好受,是因为牵挂别人,他也要学着牵挂别人。”
还是没动静。
“我让人把你案头的密折都处理了。”徐骁的声音里带着疲惫,“陕西的赈灾款拨下去了,邗沟的堤坝也修好了,你不用操心了。”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股寒气,吹得烛火晃了晃。徐骁看着门板上那道细小的门缝,忽然觉得,自己和铭七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是这扇门,而是他心里那道过不去的坎。
“你到底想怎么样?”徐骁的声音里带着哀求,“你告诉我,我去做,行不行?你别这么折磨自己,也别折磨我们……”
回应他的,只有风穿过回廊的呜咽声。
夜深了,徐骁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念安睡在他身边,小嘴里时不时嘟囔着“爹爹”,眉头皱得紧紧的。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内室的方向,那扇窗漆黑一片,像只睁着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铭七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铭七还是个小吏,为了查清一桩贪腐案,把自己关在库房里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对账。他找到他时,他正趴在账本上打瞌睡,手里还攥着支毛笔,脸上沾着墨渍。
“你不要命了?”他当时也是这么吼他。
铭七抬起头,对着他笑,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却亮得像星星:“快查清了。等查清了,那些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那时候的他,眼里有光,心里有火,不像现在,把自己困在过去的阴影里,不肯出来。
天快亮时,徐骁又去了趟内室门口。他看见铭七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拿起桌上的水碗,可刚碰到碗沿,又放了下去。
他就那么坐着,望着窗外的黑暗,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念安说的没错,他什么都没做。没发脾气,没哭闹,只是把自己关了起来,用沉默和绝食,一点点糟践着自己,也一点点凌迟着身边人的心脏。
徐骁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响动,像是水碗掉在了地上。他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他知道,只要铭七自己不想出来,谁也拉不动他。
廊下的石榴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念安今天没来,徐骁把他送去了行宫,让他换个环境,别再跟着揪心。
内室的门依旧关着,像一个没有尽头的黑夜。徐骁站在廊下,望着那扇门,心里清楚,这场无声的较量,还远远没有结束。
而铭七,就那么坐在黑暗里,一言不发,像一座沉默的孤岛,任由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也不肯露出半点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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