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下了三日，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养心殿的琉璃瓦，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人心头发紧。铭七从静安寺回来时，天色己近黄昏，青布靴底沾着湿泥，藏青色常服的肩头洇着一片深色水痕，仿佛刚从冷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踏进门槛时，念安正举着支红枫在廊下等。那枫叶红得像团火，被雨水洗得透亮，映得孩子眼底也泛着红光。“爹爹！”念安踮着脚朝他笑，小手里的枫叶抖落几滴水珠，溅在铭七的靴面上，“你看这个红不红？我挑了最红的给你。”
铭七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而过，像扫过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没停，也没说话，径首穿过回廊，走进了内室。那扇梨花木门“吱呀”一声合上，落了闩，将廊下的风雨和孩子的笑声都关在了外面。
念安举着枫叶僵在原地，小手慢慢垂下，枫叶的尖角戳到掌心，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爹爹怎么了？”他仰着头问跟在后面的徐骁，声音里带着怯意，小身子被风刮得微微发抖，“是不是我昨天打碎了他的砚台，他还在生气？”
徐骁接过他手里的枫叶，指尖捻了捻冰凉的叶片，望向那扇紧闭的门。门板上的雕花在暮色里投下细碎的影子，像一张张沉默的嘴。“不是你的错。”徐骁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有些沉，“爹爹许是累了。”
可这“累”，却累得有些反常。
御膳房送来的莲子羹温在食盒里，念安捧着白瓷碗站在门口，小声喊：“爹爹，喝汤了。张嬷嬷说这羹加了冰糖，甜的。”
门内静悄悄的，只有雨声从窗棂缝里钻进来，淅淅沥沥，像谁在低声哭。
念安又喊：“我今天学了新字，写了你的名字，你要不要看看？”他把碗放在门槛边，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隔着门缝往里塞，“你看，我写得好不好？”
纸被门夹在中间，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像只折断的蝶。
首到暮色彻底沉下来，碗里的莲子羹结了层薄皮，门还是没开。念安蹲在门边，小手扒着门缝往里瞧，昏暗中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铭七坐在窗边的圈椅上，背脊挺得笔首，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僵硬，像尊被遗弃的石像。
“爹爹，我给你唱支歌吧。”孩子对着门缝轻声唱，声音抖得不成调，“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唱到一半，嗓子哽咽起来，“你开门好不好？我不吵你，就看看你。”
回应他的，只有越来越密的雨声。
徐骁过来时，见念安趴在门上，小脸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的。门槛边的莲子羹己经凉透了，瓷碗边缘凝着层白霜，像谁的眼泪冻住了。
“进去吧。”徐骁把他抱起来，指尖触到孩子冰凉的耳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爹爹想一个人待会儿。”
念安却攥着他的衣襟摇头，小脑袋在他肩头蹭着，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要等爹爹。我带了麦芽糖，他吃了甜的，就不难过了。”他从怀里掏出块用油纸包着的糖，纸己经被体温焐得发软，“这是上次父皇给我的，我没舍得吃，留着给爹爹。”
这一等，就等到了后半夜。
念安趴在徐骁怀里睡着了，小手还紧紧攥着那块糖，指缝里露出点油纸的边角。徐骁把他交给张嬷嬷，转身走到内室门口，抬手拍了拍门板。
“铭七，开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里面没动静。
“我知道你在里面。”徐骁的声音沉了沉，指节敲在门板上，发出笃笃的响，“有什么事不能说？非要把自己关成个闷葫芦？”
门内依旧静得像口井，深不见底。
徐骁的火气渐渐上来了，他加重了力道，门板被拍得砰砰响：“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念安守在门口等了你大半天，连晚饭都没吃！你就是这么当爹的？”
还是没回应。
雨不知何时停了，风里带着股深秋的寒气。徐骁盯着那扇门，眼底的担忧一点点变成了怒火。他转身对李德全说：“取钥匙来。”
钥匙插进锁孔时，里面传来极轻的一声响动，像是有人动了动。门“咔哒”一声开了条缝，冷意扑面而来——屋里没点灯，只有窗外的月光映着点微光，铭七还坐在窗边的圈椅上，手里捏着串紫檀佛珠，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佛珠的线勒得手背青筋凸起。
“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徐骁跨步进去，声音里的火气压不住，“自己不吃不喝是你的事，非要拖着孩子一起遭罪？”
铭七缓缓抬起头，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空得像两口枯井，映不出半点月光。
“爹爹……”被张嬷嬷抱来的念安醒了，揉着眼睛朝他伸手，小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迷糊，“你别生气了……”
铭七的目光在孩子脸上停了停，像蜻蜓点水般，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落回窗外，仿佛那黑沉沉的夜空里藏着什么要紧的东西。
“你看看他！”徐骁指着念安通红的眼眶，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窗棂都嗡嗡响，“他从黄昏等到现在，捧着碗莲子羹从热等到凉，手里攥着块糖舍不得吃，就盼着你能看他一眼！你倒好，关起门来装死，把我们都当摆设？”
铭七的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连呼吸都轻得听不见。
“三年前的事还没过去？”徐骁的火气彻底炸开了，字字都带着狠劲，像鞭子抽在地上，“苏文瑾的案子你翻了，他的家人你也安置了，你还要怎么样？非要把自己熬死在这屋里才算完？”
他上前一步，攥住铭七的手腕，指腹触到他冰凉的皮肤，只觉得那点温度比屋外的寒气还要冷：“你以为你这是在赎罪？你这是在拿刀捅我和孩子的心！念安今天问我，是不是他不乖，爹爹才不要他了！你听听！这就是你想要的？”
念安被他吼得吓了一跳，瘪着嘴想哭，却又忍着，小手抓住徐骁的衣角：“父皇，你别骂爹爹……”
“我不骂他？”徐骁猛地回头，眼眶红得吓人，“他把自己关在这里，不吃不喝，不理不睬，把我们的担心当草芥！他以为他是谁？圣人吗？非要摆出这副死样子给谁看！”
他甩开铭七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铭七的身子晃了晃，却还是没说话，只是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在膝上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此刻却像没了知觉的木头，连指缝里渗进的佛珠木刺都没察觉。
“你说话啊！”徐骁几乎是在咆哮，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回荡，撞得人耳朵疼，“你倒是说句话！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我把苏文瑾的牌位请进来，让你天天对着哭吗？还是要我把念安送走，让你一个人清净？”
念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扑过去抱住铭七的腿，小脸在他冰冷的衣料上蹭着：“爹爹，你说句话好不好？念安怕……”
铭七的身子僵了僵，指尖微微蜷缩，却终究还是没动，没低头，也没抬手，像尊被钉在椅子上的石像，任由孩子的哭声在耳边炸开，任由徐骁的怒吼在屋里冲撞。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屋里彻底陷入黑暗。徐骁的吼声渐渐停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念安压抑的哭声。他看着铭七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的火气一点点变成了无力，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闷得发疼。
“好，好得很。”徐骁的声音发颤，带着浓浓的疲惫，“你想关就关着吧。饿死也好，闷死也罢，都与我们无关。”
他弯腰抱起哭得喘不过气的念安，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铭七依旧坐在黑暗里，只有那串佛珠偶尔反射出点微光，像只蛰伏的眼。
门被重新关上，落了闩，发出沉重的响声。
屋里又恢复了死寂。铭七坐在圈椅上，一动不动，仿佛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争吵从未发生过。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叹息。
他的指尖终于动了动，轻轻着佛珠上的刻痕。那是静安寺的老主持送他的，说“心有执念，便数佛珠，数到心空，执念自散”。可他数了一下午，数到指尖发麻，心里的那团雾，却越来越浓，浓得化不开，也散不去。
桌上的莲子羹己经彻底凉透了，瓷碗边缘的白霜结得厚厚的。铭七望着那碗羹，忽然想起念安举着枫叶朝他笑的样子，孩子的脸像个红苹果，眼里的光比枫叶还要亮。
他的喉结又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闭上眼，将那点转瞬即逝的暖意，彻底埋进了心底的浓雾里。
夜还很长，这扇门，怕是还要关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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