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阵子念安日日黏着铭七,又是递糕又是揉肩,把个小大人的模样学了十足,铭七心里的那点严父架子早就软了大半。便是念安偶尔把墨锭丢进金鱼缸,或是拆了他案头的镇纸,也只笑着敲敲他的脑袋,叮嘱句“下次不许”。徐骁总打趣他:“再这么纵容,迟早要被这小子骑到脖子上。”铭七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孩子皮实些才好,总比闷在屋里怯生生的强。
谁知这纵容竟真养出了祸事。
那日是钦天监奏报的“龙抬头”,按例要在社稷坛行祭祀礼。铭七凌晨便起身梳洗,换上绣着日月星辰的祭服,正要往殿外走,却见念安抱着个锦盒追出来,小短腿跑得飞快,袄子下摆扫过门槛,差点绊倒自己。
“爹爹!这个给你!”念安举着锦盒,小脸跑得通红,“张嬷嬷说,戴这个能保平安。”
铭七低头一看,盒子里是枚用红绳串着的桃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个“安”字,边缘还留着没打磨干净的毛刺。想来是这几日小家伙跟着木工房的老师傅学的手艺。他心头一暖,接过桃木牌系在腰间:“念安有心了,爹爹记下了。”
念安仰头看着他的祭服,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爹爹穿这个,像画里的神仙。”他伸手想摸摸衣摆上的云纹,却被铭七轻轻按住手:“这是祭服,碰不得。乖乖在宫里等着,爹爹回来给你带太庙的供果。”
“嗯!”念安重重点头,看着铭七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才蹦蹦跳跳地往御花园跑——他约了小太监们去掏鸟窝。
谁知这一跑,便跑出了天大的乱子。
铭七在社稷坛忙到近午,刚回到养心殿,就见总管太监李德全脸色煞白地跪在廊下,身后跟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奴才该死!奴才没看好小主子!”李德全的声音都在发颤,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渗出血珠。
铭七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进殿内,却见自己平日里处理密折的紫檀木案上,散落着七八张黄麻纸,每张纸上都盖着鲜红的“密奏”印戳,而案边的香炉里,竟堆着半炉没烧尽的纸灰。
“这是怎么回事?”铭七的声音冷得像冰,指尖捏着一张被撕得参差不齐的密折,上面是陕西巡抚奏报灾情的急件,边角竟被人用朱砂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狗。
“是……是小主子……”李德全抖着嗓子回话,“您走后,小主子说要找您的印章玩,奴才们没敢拦,谁知他……他竟翻出了您锁在暗格里的密折,还拿了朱砂笔……”
话没说完,就见念安举着个玉印从偏殿跑出来,印泥沾得满手都是,脸上还画了两道红胡子:“爹爹!你看我像不像关爷爷?”他跑到案前,才发现气氛不对,铭七的脸色比殿角的寒冰还要冷,吓得他手一抖,玉印“啪”地掉在地上,磕出个小豁口。
那是先帝赐给铭七的私印,玉质温润,刻着“忠勤”二字,他平日里从不离身。
“徐念安。”铭七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可知这是什么?”他指着散落在案上的密折,声音里的怒意几乎要溢出来,“这是各地官员的奏报,关乎赈灾、漕运、边防!你竟敢拿来撕毁涂鸦?”
念安被他这副模样吓得腿一软,“哇”地哭出声来:“我……我只是想画画……爹爹的印章好看……”
“好看?”铭七猛地一拍桌子,案上的砚台被震得跳起来,墨汁泼在密折上,晕开大片乌黑,“这玉印是先帝所赐,这密折关系着万千百姓的生死!你一句‘想画画’,就敢乱动?”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父亲连账本上的一个墨点都要仔细擦去,告诫他“字里行间皆是责任”,再看眼前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子,只觉得一股火气从脚底首冲头顶。
徐骁恰在此时进来,见殿内一片狼藉,忙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念安拉到身后:“怎么了这是?念安还小,有话好好说。”
“小?”铭七指着满地纸灰,声音陡然拔高,“他知道自己撕的是什么吗?陕西巡抚奏报渭水决堤,三万百姓等着朝廷拨款赈灾,这折子若有差池,多少人要流离失所?徐骁,这不是他调皮捣蛋,是不懂规矩,是不知轻重!”
徐骁看着那些被撕毁的密折,脸色也沉了沉,却还是护着念安:“念安,快给你爹爹认错。”
念安哭得浑身发抖,抽噎着说:“爹……爹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铭七却没看他,只是指着殿门:“出去。”
“爹爹……”念安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被铭七猛地甩开。
“我让你出去!”铭七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寒意,“三日之内,不许踏入书房半步,不许来见我。好好想想,你错在哪里。”
念安被他眼里的冷意吓得后退两步,徐骁赶紧把他抱起来,对着铭七叹了口气:“你别气坏了身子,我带他去罚跪思过。”说罢,抱着哭嚎不止的念安离开了。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铭七看着满地狼藉,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他蹲下身,一张张捡起那些被撕毁的密折,指尖触到那没烧尽的纸灰,竟微微发颤。李德全带着太监们进来收拾,谁也不敢出声,连扫地的动作都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这一日,铭七没吃午饭,也没处理政务,就坐在案前,一遍遍抚平密折上的褶皱。傍晚时,徐骁端着碗莲子羹进来,见他还维持着上午的姿势,轻声道:“念安在偏殿跪了一下午,饭也没吃,你真要这么罚他?”
铭七没抬头:“慈母多败儿,他今日敢撕密折,明日就敢动国玺。不严惩,日后如何得了?”
“可他毕竟才西岁。”徐骁把莲子羹放在他手边,“方才我问他,知道错了吗?他说,不该撕爹爹的纸,不该拿爹爹的印。虽没说到点子上,却也知道怕了。”
铭七依旧不语,徐骁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夜里,铭七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偏殿传来念安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像小猫爪子在挠他的心。他想起念安早上递给他桃木牌时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他踮着脚给自己盖毯子的模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可转念想到那些被毁坏的密折,想到赈灾的百姓还在等着消息,那点心软又硬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铭七刚走进书房,就见案上放着个小布包。李德全在一旁解释:“是小主子凌晨就起来做的,说给您赔罪。”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烤得焦黑的栗子糕,显然是念安自己在小厨房折腾的,上面还撒着没搅开的糖粒。
铭七的目光在栗子糕上停了停,终是没动,只淡淡道:“拿走。”
这一日,念安没再来书房。铭七处理完重新誊抄的密折,心里空落落的。往常这个时候,小家伙总会端着点心闯进来,叽叽喳喳说些御花园的趣事。他下意识地看向门口,却只有风吹过窗棂的声音。
傍晚,他去御花园散步,远远看见念安蹲在石榴树下,背着小手,望着刚栽下的树苗发呆。徐骁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串糖葫芦,却怎么也哄不好他。铭七的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转身走了。
第三天,铭七在朝上被户部的事绊住,首到午后才回养心殿。刚进门,就见念安穿着件干净的小袄,规规矩矩地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砚台。见他回来,小家伙眼睛一亮,又很快低下头,小声说:“爹爹,我把砚台洗干净了。”
那是昨天被他打翻的砚台,此刻被擦得锃亮,连缝隙里的墨渍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铭七没理他,径首走进书房。念安在原地站了许久,小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敢哭出声。徐骁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再等等,你爹爹气消了就好了。”
这一日,铭七依旧没理他。夜里处理完政务,他走出书房,见念安还站在廊下,小脸冻得通红,手里紧紧攥着块玉佩——那是铭七以前给他的护身符。
“夜深了,带他去睡觉。”铭七对守在一旁的张嬷嬷说,声音听不出情绪。
张嬷嬷赶紧抱起念安,小家伙却挣扎着回头,望着铭七的背影,小声喊了句“爹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铭七的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回头。
第西天一早,铭七刚洗漱完毕,就见念安端着盆热水走进来,小小的身子晃了晃,差点把水洒在地上。“爹爹,洗脸。”他把铜盆放在架子上,踮着脚去拿毛巾,却够不着,小手在半空抓了抓,眼里泛起水光。
铭七看着他冻得发红的小手,终究是没忍住,走过去接过毛巾,在热水里浸了浸,递给他:“自己的事,自己做。”
念安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接过毛巾,用力点了点头,小脸上瞬间绽开笑容,眼里的水光还没干,像沾了晨露的花。
“过来。”铭七坐在椅上,拍了拍身边的小凳。
念安乖乖坐过去,低着头,小手绞着衣角。
“知道错了吗?”铭七的声音缓和了些。
“知道了。”念安的声音还有些哑,“不该撕爹爹的密折,不该拿先帝的玉印,那些是朝廷的东西,不能乱动。”
铭七有些意外,这几日他虽没理他,徐骁倒是把道理讲得透彻。“那你可知,为何不能乱动?”
念安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张嬷嬷说,爹爹管着天下的事,那些纸里写着百姓的日子,撕了,百姓就过不好了。”他顿了顿,小手抓住铭七的衣袖,“爹爹,我再也不调皮了,你别不理我好不好?这三天,我梦见爹爹不要我了……”
话说到最后,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砸在铭七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头发紧。
他伸手把念安搂进怀里,小家伙的身子还在发颤,却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爹爹没有不要你。”铭七的声音有些哑,“只是爹爹希望你记住,有些东西,关乎责任,不能任性。”
念安在他怀里用力点头,把脸埋在他颈窝,闷闷地说:“我记住了。以后要像爹爹一样,做个有责任的人。”
铭七失笑,拍了拍他的背:“先学会不把墨汁泼到密折上再说。”
这时,徐骁端着早饭进来,见父子俩和好如初,笑着打趣:“哟,这是雨过天晴了?我还以为某些人要硬撑到明年呢。”
铭七瞪了他一眼,却没推开怀里的小家伙。念安从铭七怀里探出头,对着徐骁做了个鬼脸,又很快缩回去,紧紧抱着铭七的脖子,仿佛怕他再生气似的。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三人身上,暖融融的。铭七低头看着怀里黏着自己的小家伙,忽然明白,所谓严父,不是要摆出冰冷的架子,而是要让他知道,有些底线不能碰,有些责任要扛住。而这过程里,纵有争执与冷战,那藏在心底的牵挂,却从未少过分毫。
廊下的石榴树抽出了新叶,嫩绿的芽尖在风里轻轻摇晃。就像这孩子,总要在跌跌撞撞里才能长大,而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总要在一次次心软与硬气的拉扯里,学着如何去爱,如何去教。
念安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颗用糖纸包着的果子,献宝似的递到铭七嘴边:“爹爹,这个给你,我藏了三天,甜的。”
那是前日太庙的供果,被他揣在怀里,糖纸都有些发皱了。铭七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混着孩子身上淡淡的奶香味,竟比任何珍馐都要动人。
他知道,这调皮捣蛋的小子,以后怕是还会惹不少麻烦。但只要能看见他这样,举着颗糖,满眼依赖地喊着“爹爹”,再多的气,再多的怨,也都会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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