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下的风带着几分凉意，吹散了酒意，也吹得叶隙间的光斑在桌面上轻轻晃动。袁正捻着胡须，说起江南水师近年的变化，从战船的革新到兵士的操练，语气里满是欣慰。徐骁听得认真，偶尔插一两句话，或是点评阵法的优劣，或是询问水寨的防务，气氛渐渐从闲适转向沉凝。
铭七捧着酒杯，静静听着。他发现徐骁和先生谈论军务时，有种旁人插不进的默契。先生说一句“芦苇荡的暗哨需换三班轮岗”，陛下便接一句“让熟悉水性的老兵带新兵，半月一轮”；先生担忧“南萧的奸细近来频繁活动”，陛下便沉吟道“己让锦衣卫盯着漕帮，他们的船总在水寨附近打转”。
“说到底，还是缺个能独当一面的后生。”袁正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铭七身上，带着期许，“你去了扬州，可得把这些都学扎实了。”
铭七挺首脊背，刚想说“臣定不负所托”，却被徐骁打断：“他还年轻，急什么？先跟着你把底子打牢，明年开春再去也不迟。”他拿起一串葡萄，摘下一颗丢进嘴里，慢悠悠道，“倒是先生，总说自己年纪大了，可这阵法图改得比年轻人还利落，真舍得把水师交出去？”
袁正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陛下说笑了。臣巴不得有个靠谱的徒弟接棒，好偷个懒，在这葡萄架下多喝几年酒。”
三人都笑了起来，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铭七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这画面像是一幅工笔画，细腻得让人舍不得触碰。他想起昨夜的梦，梦里的江南水寨阳光正好，而此刻的葡萄架下，阳光也一样暖融融的。
酒过三巡，徐骁忽然起身：“时辰不早了，朕该回宫了。”他看了铭七一眼，“你既然来了，就多陪先生坐坐，晚些再回去。”
“臣恭送陛下。”铭七和袁正一同起身行礼。
徐骁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袁先生，那新阵法的破绽，铭七看得准，你不妨听听他的想法。”
袁正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臣晓得了。”
马车驶远后，袁正才转向铭七，眼里带着笑意：“陛下对你，倒是上心。”
铭七脸颊一热，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先生别取笑臣了。”
“我可没取笑你。”袁正拉着他坐下，重新倒了杯酒，“你跟着陛下学武，跟着我学阵法，这文武两道的根基都扎得稳。只是……”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些，“陛下的心思，你得慢慢品。”
铭七不解：“先生的意思是……”
“他让你去扬州，不是简单历练。”袁正指尖点了点桌面，“南萧这几年不安分，水师是重中之重。把你放在那里，是信你，也是……考验你。”他看着铭七茫然的眼神，又笑了，“罢了，说这些还太早。来，尝尝这个。”
他从石桌上拿起一个小瓷坛，打开盖子，一股清甜的香气飘了出来。“这是今年新酿的桂花酒，比葡萄酒更柔些，你肯定喜欢。”
铭七接过酒杯，看着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忽然想起昨夜梦里那碗冰酪。原来有些甜味，不止存在于梦里。
两人又聊了些水师的琐事，从战船的修补到兵士的家书，袁正说得细致，铭七听得认真。夕阳西下时，袁正忽然道：“你还记得吗？十年前你刚到我身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拿着罗盘能转晕了头。”
铭七红了脸：“先生怎么又提这个……”
“怎么不能提？”袁正哈哈大笑，“那时你总躲在柱子后头哭，说想娘，我就拿桂花糕哄你。现在倒好，成了能跟陛下讨论阵法的大人了。”他拍了拍铭七的肩膀，目光温和，“长大了，是好事。”
铭七鼻子一酸，忽然觉得眼眶发热。这些年先生待他，早己超越了师徒情分。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桂花酒的甜混着微涩，像极了这些年的日子。
暮色渐浓时，铭七起身告辞。袁正送他到门口，塞给他一个布包：“刚摘的葡萄，带回去吃。还有那坛桂花酒，也拿上。”
“先生，这太……”
“拿着。”袁正打断他，“到了扬州，想吃我摘的葡萄可就难了。”
铭七握紧布包，指尖触到葡萄的微凉，心里却暖得发烫。他对着袁正深深鞠了一躬：“先生保重，臣……开春再来看您。”
“去吧。”袁正挥挥手，转身走进了暮色里。
铭七提着布包往回走，晚风带着葡萄的甜香，吹得他脚步轻快。路过街角时，他下意识地抬头，却看见那辆明黄色的马车竟还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车帘掀开，徐骁的身影出现在月色里：“上来。”
铭七愣了愣，快步走过去，踩着车凳上了马车。车厢里铺着软垫，暖炉烧得正旺，和外面的凉意截然不同。徐骁手里拿着一卷书，见他进来，便合了起来：“跟先生聊得投机？”
“嗯。”铭七点头，把布包放在手边，“先生给了些葡萄，还有新酿的桂花酒。”
徐骁挑眉：“哦？袁先生的桂花酒，可是稀罕物。”他凑近闻了闻，“确实香。”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铭七想起昨夜那个带着酒气的吻，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他慌忙往旁边挪了挪，却被徐骁伸手按住了腰。
“坐过来点。”对方的声音低沉，带着笑意，“难不成还怕朕吃了你？”
铭七的心跳得飞快，只能僵硬地挪过去。徐骁的指尖隔着衣料，轻轻着他的腰线，动作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柔。车厢里很静，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和两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在袁府，先生跟你说什么了？”徐骁忽然问道。
“没、没什么。”铭七含糊道，“就说了些水师的事。”
徐骁低笑一声，显然不信，却没再追问。他拿起一颗葡萄，剥了皮，递到铭七嘴边：“尝尝。”
晶莹的果肉在月色下泛着光，铭七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咬住。甜美的汁水在舌尖炸开，比白日里吃的更甜几分。
“好吃吗？”徐骁看着他，眼底的笑意像化开的春水。
“嗯。”铭七点头，脸颊更烫了。
马车一路前行，两人没再说话，却有种奇异的安宁。铭七靠在车壁上，看着徐骁低头剥葡萄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刻，或许比梦里的江南水寨更让人贪恋。
到了铭七的府邸门口，徐骁才收回手：“回去吧。”他顿了顿，又道，“那桂花酒，记得留一瓶给朕。”
“臣记下了。”铭七拿起布包，掀开车帘。
“铭七。”徐骁忽然叫住他。
铭七回头：“陛下？”
月光落在徐骁的脸上，他的眼神很深：“到了扬州，照顾好自己。”
铭七的心猛地一颤，用力点头：“臣会的。”
回到府邸，铭七把葡萄和桂花酒安置好，却没有睡意。他坐在窗边，看着天边的月亮，手里捏着那块暖玉。玉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像徐骁指尖的温度，也像袁正拍他肩膀时的力度。
他忽然明白，有些心事不必急着说破，有些未来不必急着看清。就像先生说的，该长大时自然会长大，该成熟时自然会成熟。
窗外的月光渐渐移到桌上，照亮了那串紫莹莹的葡萄。铭七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甜意漫到心底。他想，明年开春去扬州时，一定要带上先生的桂花酒，还要告诉陛下，江南的春水，和京城的月光一样暖。
而那些藏在心底的情愫，就像此刻的月光，温柔地笼罩着一切，不急不躁，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悄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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