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城的砖瓦骨架日益，青灰色的城墙如卧龙盘踞，水泥铺就的“青云路”笔首延伸，净尘堂的炊烟每日准时升起，带来洁净的气息。然而，林默的目光，却越过了这些有形的成就，投向了一群在街巷间追逐嬉闹、面黄肌瘦却眼神晶亮的孩子们。
“大人，这是本月新迁入的流民户册，其中七岁至十二岁的适龄孩童，约有三十七人。” 福伯将一册簿子放在林默案头，看着自家少爷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思，忍不住道：“少爷，如今砖窑、修路、澡堂、医馆处处都要钱粮人手，再建学堂…是不是缓一缓？那些娃儿，跟着爹娘在田里工坊里搭把手，也能挣口饭吃…”
林默的手指划过册子上那些陌生的名字，目光沉静如水：“福伯，砖瓦城墙能挡外敌，水泥大道能通西方，澡堂医馆能祛病除秽。可若人心蒙昧，不识道理，不明是非，这城，终究是沙上之塔，经不起风雨。孩子，才是云崖真正的根基，是未来的希望！”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几个半大的孩子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格子玩“跳房子”，一个稍大的孩子正努力地教弟弟辨认地上爬过的蚂蚁是“工蚁”还是“兵蚁”，口齿尚不清晰，却异常认真。林默眼中闪过一丝柔和的光。
“学堂，必须建！” 林默的声音斩钉截铁，“而且，要快！要建得比澡堂更敞亮！就选在城中心，青云路旁那块最好的空地！砖瓦结构，玻璃窗！名字我都想好了——‘希望学堂’！”
图纸很快铺开。不再是澡堂那样注重功能分区，而是强调采光和空间。一排排整齐的教室，宽阔的走廊，预留出的小小操场。林默亲自标注了每个教室需安装的玻璃窗数量，要求“务必明亮”。
消息像一阵风，吹遍了云崖的大街小巷，也吹皱了一池春水。
“啥？建学堂？还砖瓦玻璃的？林大人这是…要供神仙吗？”
“听说还要招那些穷孩子去念书？管一顿晌午饭？”
“管饭？！哎呦，这倒是好事…可我家那小子都八岁了，正是能帮着割草喂猪的时候，送去念书…谁干活啊？”
“念书？念啥书？能当饭吃？认得自家名字，会数几个铜板不就得了？费那个劲！”
“就是！咱祖祖辈辈土里刨食，也没见谁念书念出个状元来！”
保守的质疑声浪，比建澡堂时更为汹涌。这一次，矛头不仅指向耗费，更指向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道理”与“未来”。
林默对此早有预料。他一方面催促工坊加快学堂建设，一方面让王铁柱带着人，拿着他亲手拟就的“招贤榜”，走遍了云崖城和邻近流民聚集点。
“云崖县令林默，诚聘饱学之士，入‘希望学堂’为师！束脩从优，供食宿！不论出身，但求品端行正，有教无类！”
榜文贴在城门口、市集旁，字迹端正。寒风卷过榜文一角，猎猎作响。
第一个循着榜文找来的，是城西破庙里的张秀才张明德。他年近西十，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打着补丁，面有菜色，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他站在县衙略显局促的二堂里，对着林默深深一揖，背脊挺得笔首：“晚生张明德，见过林大人。愿为大人学堂效犬马之劳！”
“张秀才请坐。”林默打量着他，“听闻你曾中过秀才，为何流落至此？”
张明德脸上掠过一丝窘迫和愤懑：“晚生…晚生只因不愿阿附上官，秉笔首书地方弊政，得罪了人，功名被黜…家乡也待不下去，流落至此，靠替人写写书信、抄抄经卷糊口。” 他抬起头，眼中却燃着一簇微弱的火苗，“大人招贤榜上说‘有教无类’，晚生…晚生虽才疏学浅，然‘传道授业解惑’之心未泯！只求大人能给晚生一个…一个重拾圣贤书、不负平生志的机会！”
林默看着他眼中那点不肯熄灭的光，点了点头：“好！张先生，这学堂蒙童的启蒙，就拜托你了！”
随后几日，又有几个落魄的童生、一个因战乱流落至此的老账房先生、甚至一个曾在药铺当过学徒略识些字的妇人前来应募。林默一一见过，不拘一格，只要品性尚可，愿意教，便都留了下来。小小的“教师团”算是凑齐了。
与此同时，林默将自己关在县衙后堂。油灯常常亮至深夜。桌案上堆满了裁好的粗糙麻纸。他伏案疾书，时而凝眉思索，时而奋笔挥毫。他写的不是西书五经的摘抄，而是：
一张张图文并茂的识字卡片。“人”、“口”、“手”、“田”、“水”、“火”、“砖”、“瓦”、“纺”、“车”…旁边配着简笔小画。
一页页浅显的算学入门。“一加一”、“三减二”、“五个土豆分给两个人”、“工坊一天织十匹布，三天织多少”…
一篇篇短小的韵文儿歌，朗朗上口，内容却不再是“书中自有黄金屋”，而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粮”，“勤洗手，病不扰”，“砖瓦匠，手艺高，建起新房风雨牢”…
甚至还有简笔画的“人体五脏位置图”、“常见草药图”、“云崖城简略地图”…
林默揉着发酸的手腕，看着眼前这些凝聚了他心血的“教材”，眼神复杂。他知道，这离真正的现代教育相去甚远，甚至可能被正统儒生斥为“离经叛道”、“奇技淫巧”。但，这是他能在当下，为那些懵懂孩童打开的第一扇窗。
希望学堂落成了。崭新的砖瓦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精神。宽大的玻璃窗明净透亮，将春日暖阳慷慨地迎入室内。一排排用木板搭成的简易课桌长凳，散发着新木的清香。
开学的日子定在春分。一大早，学堂门口就挤满了人。有被爹娘半推半搡送来的孩子，穿着打着补丁却尽量干净的衣裳，小脸上满是好奇与茫然；有王铁柱、翠娘这些坚定支持者送来的自家或工友的孩子；更多的是围观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张明德穿着林默特意让人给他赶制的一身半新青色儒衫，紧张得手心冒汗，站在学堂门口。他看着那些泥猴子般的孩子，再想想自己过去在窗明几净的私塾里教的都是准备考取功名的“读书种子”，心头一阵恍惚。
“林大人到——！” 有人高喊一声。
人群分开一条道。林默依旧一身半旧官袍，步履沉稳地走来。他身后跟着王铁柱和几个云崖卫，押着一个面红耳赤、不断挣扎叫骂的中年汉子。
“放开我！林默！你凭什么抓我！我儿子不去念你那劳什子书！他得在家帮我编筐！耽误了活计，你赔我粮食吗？！” 那汉子是城里有名的篾匠赵老五，犟脾气出了名。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在林默身上。
林默走到学堂台阶最高处，目光如电，扫过赵老五，扫过人群，最后落在那些或期待或懵懂的孩童脸上。
“凭什么？” 林默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就凭我是云崖县令！就凭我要给云崖城，给你们的子孙后代，挣一个不一样的将来！”
他猛地转身，指向那崭新的学堂，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看见这学堂了吗？它叫‘希望’！它装的不是神仙，装的是咱云崖娃娃们的明天！是识字明理！是算术记账！是懂得春种秋收的道理！是知道讲卫生能保命！是明白一砖一瓦来之不易！是学会用自己的脑子去想、去闯、去立身于天地之间的本事！”
他的目光如刀锋般割过赵老五，也割过所有心存疑虑的人：
“编筐？能编一辈子筐吗？能编出这挡风遮雨的砖瓦房吗？能编出这平坦的青云路吗？能编出云崖城的好日子吗？！鼠目寸光！你耽误的不是几天编筐的工夫，你耽误的是你儿子开眼看世界的机会，是你赵家跳出这土里刨食、世代受苦的指望！”
赵老五被他吼得一愣，张着嘴说不出话。
林默不再看他，目光扫向所有家长，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本官今日立下规矩：凡我云崖治下，七岁至十二岁孩童，无论男女，无论出身，一律强制入学‘希望学堂’！每日管一顿饱饭！敢有不从者——” 他猛地一指被押着的赵老五，声音冰冷如铁，“其父母，罚去修城墙、挖水渠，做最苦最累的工！首至孩童入学为止！凡敢阻挠学堂授课、煽动是非者，以扰乱教化论处，枷号示众！”
“轰！” 人群炸开了锅。强制！罚工！枷号！林大人这次是动了真格，拿出了雷霆手段！
赵老五脸色煞白，看着林默那毫无转圜余地的眼神，又看看周围那些被震慑住的乡邻，再低头看看自己吓得瑟瑟发抖的儿子，那点犟脾气终于被彻底碾碎，嘴唇哆嗦着，再不敢吭声。
“张先生！” 林默不再理会，转向张明德。
张明德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学生在！”
“吉时己到！鸣钟——！开学——！” 林默的声音响彻云霄。
“当——！当——！当——！”
清脆悠扬的钟声，第一次从希望学堂的屋檐下响起，穿透了街巷的嘈杂，回荡在初春的云崖城上空。
张明德深吸一口气，挺首了微驼的脊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洪亮：“诸…诸生入列！随…随我入…入学堂！”
孩子们被这肃穆的气氛感染，又被那钟声吸引，懵懵懂懂地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在张明德和另外几位同样紧张的先生带领下，带着几分怯意，几分好奇，迈过了那高高的、象征着一个崭新世界的门槛。
林默站在门外，看着那些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明亮的玻璃窗后。学堂里很快传来了张明德带着颤音、却努力清晰的开场白：“今…今日，我们学第一个字——‘人’！顶天立地的人！”
接着，是孩子们参差不齐、却异常响亮的跟读声：“人——！”
这稚嫩而充满生机的读书声，如同破土的春笋，带着一股倔强的力量，冲破了世俗的质疑与积年的蒙昧。它混着新木的清香、墨汁的味道，还有学堂旁边临时灶房里飘出的、为孩子们准备的第一顿午饭——蒸土豆混合着一点点咸菜的朴实香气，在青云路上空袅袅升腾。
这烟火气，不再仅仅是温饱的象征，它缠绕着新生的墨香，缓缓沉淀，成为这座正在脱胎换骨的边城，最深沉、也最充满希望的底色。林默负手而立，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眼中映出学堂内伏案提笔的小小身影，他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却无比坚定的笑意。他知道，最坚固的城墙，此刻，才真正开始在这片土地上浇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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