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城初具规模的砖瓦房屋，如同雨后春笋般在规划好的街巷间冒出头来。整齐的街道、新砌的城墙，让这座边城褪去了昔日的荒蛮与破败，显露出一种粗粝而坚韧的骨架。然而，骨架之内，血肉的生机之下，却依旧潜藏着无形的威胁。
天气转暖，冰雪消融，街角巷尾的污秽泥泞虽被新修的道路分隔，但一些陈年积习和难以言说的角落，依旧是病菌滋生的温床。林默在巡视新建成的“希望学堂”时，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异常的气味——那并非新砖新木的气息，而是一种混杂着汗酸、陈腐与某种隐隐腥臊的味道。几个孩童的手指上生了疥疮，一个老妇人坐在学堂门槛上不住地咳嗽。医馆里的郎中也曾忧心忡忡地向他提过，近来因腹泻、皮癣来求诊的人似乎多了些。
“大人，这…这怕是不太干净引的病气啊。”医馆的老郎中用袖子掩着口鼻，含糊地说，眼神里带着几分无奈与习以为常。
林默站在自己那间依旧简陋的县衙二堂内，目光扫过窗外渐渐有了烟火气的街巷，眉头紧锁。他摊开一张新的麻纸，蘸饱了墨，笔走龙蛇，勾画起来。线条纵横交错，很快勾勒出一个结构清晰的建筑轮廓：前厅、男女分隔的宽敞浴池、蒸汽缭绕的蒸房、连带着一大片用矮墙隔开的洗衣区，以及…几间造型独特、用水泥整体浇筑的独立小间——公共厕所。
“福伯！”林默扬声唤道。
老管家福伯应声而入，脸上还带着刚从砖窑回来的灰印：“少爷，您吩咐？”
林默将图纸推到他面前：“看看这个。”
福伯凑近，眯起老花眼仔细端详，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这大房子…是…澡堂？还有…茅厕？少爷，您这是要……”
“对！”林默斩钉截铁，“建一个大型的集体澡堂，附带洗衣房和公共厕所。就用水泥和砖石，建在城西靠近水井那片空地上！”
福伯倒吸一口凉气，老脸涨得通红，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使不得啊少爷！这…这成何体统！男女混杂…赤身露体…聚在一起洗澡？祖宗家法也没有这样的啊！这要是传出去，外面的人还不戳断咱们云崖的脊梁骨？说咱们…说咱们伤风败俗啊！还有这茅厕，家家户户都有，何必再费钱费力建公用的？”
林默站起身，走到窗前，指着外面：“福伯，你闻闻这空气，看看那些生病的孩子、老人！你再想想，城里那些犄角旮旯，暗巷沟渠！病从口入，更从污秽中生！不洗澡，不洗衣，任由污秽堆积，蚊蝇滋生，水源污染，这才是真正的伤风败俗！这才是要人命的根源！”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福伯心上：“祖宗家法，可没说让人在泥污里打滚，在病痛中等死！云崖要立起来，要变成真正的安居之地，光有砖墙瓦房不够，人心里的陈垢，身上的污秽，也必须涤荡干净！这个澡堂，非建不可！”
福伯被林默眼中那不容置疑的锐利光芒慑住，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再反驳，只是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唉…少爷您总是有理…可这…这得花多少钱粮人工啊…”
“钱粮人工，我来想办法！你只管找人，按图施工！”林默将图纸塞进福伯手里，“要快！就找李老栓和王铁柱配合你。砖石水泥，优先供应这里！”
城西的空地迅速被圈了起来。图纸变成了现实。巨大的地基被挖开，条石砌边，水泥浇筑。厚实的砖墙拔地而起，分隔出不同的功能区域。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几间用木板做模、整体浇筑水泥而成的公共厕所。水泥凝固后拆去模板，露出了光滑坚固的内壁和独特的冲水凹槽设计——林默参考了现代旱厕理念，设计了深坑和通风口，并要求每日专人清理、撒石灰。
澡堂的主体更为宏大。巨大的砖砌浴池，池壁和池底都抹上了厚厚的水泥，打磨得光滑如镜。连接水井的陶制管道被埋设在地下，引入冷水。旁边砌起了高大的炉灶，上面架着几口巨大的铁锅，用于烧热水。洗衣区则是一排排低矮的水泥洗衣台和晾晒架。
建造过程中，流言蜚语从未停止。
“听说了吗？林大人要在城西建个大澡堂子！男女一块儿洗！”
“呸！这…这像什么话！羞死先人咧！”
“就是！在家擦擦不就得了？费那个劲！”
“听说还要建公用的茅房？那得多腌臜啊！”
“唉，林大人是好官，就是…就是这主意也太…太离经叛道了…”
王铁柱的妻子翠娘，如今在纺织工坊也算个小管事，听了这些闲话，忍不住替林默分辩：“你们懂什么！林大人说了，这叫讲卫生！洗得干干净净，病就少了！你们没见学堂里那几个生疮的孩子？看着不心疼？”
“话是这么说…可…”有人依旧摇头，“聚在一起脱光了洗…想想都臊得慌！”
开张的日子定下了。林默深知，要打破千百年来的积习和羞耻心，光靠命令和图纸不行。他需要一场示范，一场震撼人心的示范。
开张前夜，林默带着王铁柱、李老栓、福伯以及云崖卫的几个骨干，还有几个自愿报名的工坊工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己经完工、打扫干净的澡堂。巨大的浴池里，注满了温热的清水，氤氲着白色的蒸汽。墙壁上预留的通风口，丝丝缕缕地透进些微凉的夜风。
“都脱了！”林默站在池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率先解开了自己那身半旧官袍的系带。
“大人…这…”福伯老脸通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王铁柱等人也面面相觑，有些扭捏。
林默动作干脆利落，很快脱得只剩一条亵裤，露出一身虽不壮硕却线条匀称的身躯。他毫不犹豫地踏入温热的池水中，发出畅快的叹息：“呼——舒服！都愣着干什么？铁柱，把火炉烧旺点！李师傅，把你那身打铁的灰好好搓搓！福伯，您老这腿脚，泡泡热水最解乏！”
看着林默坦然自若地浸泡在清澈的热水中，闭目享受的模样，众人心中的羞赧和顾虑被那氤氲的热气一点点融化。王铁柱一咬牙，吼了一声：“怕个球！大人都不怕，咱们糙老爷们怕啥！脱！” 他三下五除二扒掉衣服，扑通一声跳进池子，溅起大片水花，舒服得嗷嗷首叫。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渐渐放开了。李老栓搓着自己常年被炉火熏烤、积满黑灰的胳膊和胸膛，浑浊的老眼看着搓下来的黑泥在水中散开，又看看自己渐渐露出本色的皮肤，喃喃道：“多少年…没这么痛快地洗过了…”
澡堂里很快充满了男人的说笑声、泼水声、搓洗声。蒸房里也传出了酣畅淋漓的呼喊。温热的水流带走了积年的污垢，也冲淡了心头的疑虑和羞耻。
翌日清晨，“云崖净尘堂”正式挂牌。巨大的木牌上，是林默亲笔书写的七个大字：“讲卫生，少生病！” 笔力遒劲，首指人心。
澡堂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议论声嗡嗡作响，好奇、观望、羞涩、抵触，各种情绪混杂。林默换了一身干净的便服，站在台阶上，身后是昨晚泡得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的王铁柱等人。
“乡亲们！”林默的声音清晰地传开，“看到铁柱兄弟他们了吗？昨晚，我们就在这净尘堂里，洗去了满身的尘土和疲惫！这热水澡泡下去，浑身的筋骨都松快了！这净尘堂，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地方，它是咱云崖城的‘除垢池’，是‘祛病泉’！”
他指着那醒目的标语：“讲卫生，少生病！这不是空话！身上的污垢不清，衣物的脏秽不除，角落里的腌臜不扫，病魔就会像这开春的蚊蝇一样滋生！它们钻入我们的口鼻，侵入我们的肌肤，啃噬我们的身体！想想那些躺在病榻上的亲人，想想学堂里生疮的孩子！这些痛苦，本可以避免！”
林默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身上，语气放缓却更加恳切：“为人父母，谁不想孩子健健康康长大？为人子女，谁不想爹娘无病无灾终老？净尘堂，就是为大家伙儿能洗去病气，换来康健而建的！今日开张，前三天，免费！男池女池，分开！洗衣区，免费使用热水！”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从今日起，凡云崖工坊、学堂、医馆、云崖卫的雇工、学生、兵士，必须每月至少入净尘堂沐浴两次！各街巷里正，负责督促各家各户清扫门前屋后，垃圾统一倾倒！违者，罚清扫街道三日！我林默在此立誓，定要将这污秽病气，从咱云崖城，彻底涤荡干净！”
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免费？强制？罚扫街？林大人的决心，如山一般压了下来。
翠娘第一个站了出来，她拉着一个工坊里要好的姐妹，又招呼了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大声道：“姐妹们！林大人是为咱好！怕什么羞？洗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娃儿少生病，比什么都强！走！咱们进去试试！” 说着，她率先拉着还有些犹豫的姐妹，走进了挂着“女浴”牌子的门帘里。
有了带头的，观望的人群开始松动。一些上了年纪、饱受关节疼痛折磨的老人，在儿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向浴池入口。一些衣衫褴褛、但眼神热切的汉子，也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洗衣区也渐渐热闹起来，妇人们将积攒的衣物浸入热水，用林默推广的简易皂角团搓洗起来。
澡堂内，水声哗啦，蒸汽弥漫。初时的拘谨和羞涩，很快被热水带来的舒适驱散。搓洗声、交谈声、甚至孩童在温水小池里嬉闹的笑声，交织在一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洁净而松弛的气息，开始在这片空间里流淌。
福伯站在澡堂门口，看着进进出出、脸上带着洗浴后红晕的人们，听着里面传出的轻松笑语，再闻闻空气中那淡淡的皂角和石灰水的清新气味，取代了往日的陈腐，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缓缓舒展开来，露出一个释然又带着点欣慰的笑容。他抬头，望向澡堂门口那块崭新的“净尘堂”牌匾，又看看旁边那七个醒目的大字，喃喃道：“讲卫生，少生病…少爷，您这心思…或许…真是对的。”
夕阳的余晖，给崭新的净尘堂披上一层温暖的金辉。屋顶的烟囱里，炊烟袅袅升起，不再是呛人的柴火气，而是蒸腾着水汽与洁净的烟火。这烟火，正悄无声息地，涤荡着这座边城的陈垢，也点燃着一种名为“健康”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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