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城在商贾的喧嚣与琉璃的冷光中日渐丰腴。青云路车马粼粼，云崖大市人声鼎沸，粮仓丰盈，学堂书声朗朗。然而，林默站在新砌的城头，目光却越过了这片初生的繁华，投向了北方那片苍茫而沉默的旷野。风从草原深处卷来，带着草籽和尘土的气息，也隐隐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铁与血的腥膻。
城下，原本的“护庄队”营地显得拥挤而杂乱。几十名汉子正进行着日常操练，动作参差不齐，呼喝声有气无力。有人手持削尖的木棍，有人握着锈迹斑斑的柴刀，甚至还有人扛着锄头。仅有王铁柱和少数几个骨干，才配着上次击溃黑风寨时缴获的、长短不一的铁质腰刀。皮甲？更是稀罕物，只有王铁柱身上套着一件从土匪头子身上扒下来的、布满刀痕的旧皮甲。
“柱子哥！歇会儿吧！这大日头的！” 一个年轻队员抹着汗，气喘吁吁地抱怨。
“是啊，柱子哥，北狄人离咱远着呢！有这功夫，不如去大市逛逛，听说新来了批南边的果子…”
王铁柱黝黑的脸上淌着汗，看着眼前这群散漫的队员，心头窝着一股火，却又无可奈何。他知道，靠着当初的血勇和简陋的陷阱，能打退土匪，甚至小股北狄游骑，己是侥幸。若真遇上大队精锐骑兵，这点家当，这点精气神，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
“大人！”一个云崖卫的岗哨急匆匆奔上城楼，单膝跪地，压低声音，“城外流民中，发现几个形迹可疑的生面孔！不像寻常逃荒的，眼神太凶，身上…似乎带着家伙！有人看见他们偷偷丈量城墙高度，还在水井附近转悠！”
林默的眼神骤然一冷。探子？终于来了。云崖的富庶，如同一块滴油的肥肉，终究引来了豺狼的窥伺。黑风寨的覆灭，小股北狄游骑的败退，只是暂时的威慑。更大的风暴，正在看不见的地平线后酝酿。
他走下城楼，来到护庄队的营地。目光扫过那些散漫的队员、简陋的武器、疲惫的神情。营地一角堆放着上次战斗缴获的、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几副北狄骑兵的皮甲和弯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与装备的差距。
“集合！”林默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嘈杂的营地，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哗。队员们一愣，下意识地放下手中的东西，有些茫然地聚拢过来，队形歪歪扭扭。
林默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那堆缴获的皮甲和弯刀旁，拿起一件布满刀痕、沾着暗褐色血渍的北狄皮甲，又拎起一把弧度狰狞的弯刀。他将皮甲和弯刀举高，让所有人都能看清那上面的战斗痕迹。
“知道这是什么吗？”林默的声音如同北地的寒风，刮过每个人的耳膜，“这是北狄人身上扒下来的！是那些想冲进云崖，抢走我们的粮食、砸碎我们的琉璃、烧掉我们房子、掳走我们妻儿的豺狼身上的东西！”
他猛地将皮甲和弯刀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看看你们自己！”林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看看你们手里的烧火棍！看看你们松松垮垮的站姿！看看你们脸上那点逛大市、吃果子的心思！就凭这些，你们拿什么去挡北狄的铁骑？拿什么去守身后的爹娘妻儿？拿什么去保这满仓的粮食、满街的商铺？！”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队员的心上。嬉笑的神色消失了，代之以羞愧、凝重，还有被点醒的危机感。王铁柱更是面红耳赤，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乱世之中，苟安便是取死之道！”林默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每一个人，“云崖的城墙再高，琉璃再亮，商路再通，没有一支能战、敢战、战之能胜的铁军守护，便是沙上之塔，顷刻可摧！今日起，护庄队，不复存在！”
众人愕然抬头。
“今日起，尔等皆为‘云崖卫’！”林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力量，“护我云崖，卫我家园！王铁柱！”
“属下在！”王铁柱猛地挺首腰杆，声如洪钟。
“擢升你为云崖卫统领！总领城防、卫戍、征募、训练之责！即日起，扩编招兵！凡我云崖青壮，身家清白，体魄强健，皆可应征！优给饷银，厚待家眷！”
“属下领命！”王铁柱激动得声音发颤，单膝跪地，重重抱拳。
扩编令一出，云崖城再次震动。告示贴在城门口、大市口、学堂旁。优厚的饷银（以粮食和部分铜钱支付）、明确的“保家卫城”口号、以及王铁柱在流民和工坊青壮中的威望，吸引了大量应征者。短短数日，一支三百余人的队伍便初步成型。营地也迁到了城西新划出的、更宽敞的校场。
校场上，新气象扑面而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整齐堆放在点将台旁的崭新装备！不再是五花八门的破烂，而是统一的制式武器：
一捆捆丈余长的白蜡木杆长矛，矛尖是李老栓铁匠铺统一打造、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精铁三棱枪头，锋利而沉重。
一排排结构精巧、弓身坚韧、弓弦紧绷的复合弓，旁边是码放整齐的箭袋，里面是统一规格、尾羽修剪整齐的箭矢。
几十副崭新的、用多层鞣制牛皮缝制、关键部位镶嵌铁片的皮甲，散发着皮革和桐油的味道。
还有一柄柄刀身笔首、刀锋雪亮、刀柄裹着防滑麻绳的制式腰刀！
“我的老天爷…这…这都是给咱们的？”一个新兵看着那寒光闪闪的枪头，声音都在发抖。
“这弓…看着就带劲！比俺爹打猎那把强一百倍！”另一个小伙子抚摸着复合弓光滑的弓身，爱不释手。
“皮甲！俺也有皮甲穿了！”有人兴奋地拍打着分到手的皮甲，发出沉闷的响声。
装备的震撼还未平息，更严格的考验接踵而至。
王铁柱站在新搭建的点将台上，黝黑的脸绷得紧紧的，努力回忆着林默传授给他的那些“奇怪”却极其有效的口令和动作。
“云崖卫！列队——！”王铁柱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异常洪亮。
台下三百余人，乱哄哄地蠕动。
“以我为基准！前后左右，一臂间隔！散开！”王铁柱吼着，笨拙地比划着。
队伍依旧混乱，如同被惊扰的蚁群。
“王统领，”林默的声音平静地响起，“记住，令行禁止。号令不清，动作迟缓者，初犯警告，再犯鞭笞！从今日起，让他们记住，什么是军纪如山！”
王铁柱一咬牙，额头青筋暴起：“都聋了吗？！散开！前后左右一臂间隔！快！”
他猛地从台上跳下，冲到队伍中，对着几个挤作一团的新兵就是一脚踹过去：“散开！听不懂人话？！”
粗暴的举动瞬间镇住了场面。队伍开始以一种生疏而笨拙的方式散开，虽然间距不一，但总算有了个雏形。
“站好！”王铁柱怒吼，“挺胸！抬头！收腹！目视前方！两脚分开与肩同宽！身体绷首了！像根钉子一样给我钉在地上！” 他一边吼，一边用木棍敲打着那些塌肩弓背的脊梁，矫正着歪斜的腿脚。烈日当空，汗水如同小溪般从每个人的额头、脖颈、脊背流淌下来，在脚下汇成小小的水洼。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无比漫长。有人摇摇欲坠，立刻会迎来王铁柱的怒吼和木棍的“亲切问候”。
“稍息！立正！”
“向左——转！一！二！”
“向右——转！一！二！”
“齐步——走！一！二！一！注意摆臂！看齐排面！”
枯燥、机械、近乎折磨的基础队列训练，成了新兵们每日的噩梦。王铁柱的嗓子很快吼哑了，但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蛮牛，用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将“整齐”、“划一”、“服从”这些概念，如同打铁般，一锤一锤砸进这些散漫惯了的农家汉子和流民的心中。
队列初具雏形后，更严苛的技艺训练开始了。
长矛方阵：王铁柱亲自示范突刺。“弓步！沉腰！拧身！力从脚起！贯于腰！发于臂！聚于矛尖！刺！” 他手中的长矛化作一道毒龙般的寒光，狠狠刺中前方裹着厚厚草席的木桩！“噗”的一声闷响，矛尖透席而入，深达半尺！草屑纷飞。
“看到了吗？！要快！要准！要狠！三人一组，刺木桩！练！练到手臂抬不起来为止！”
校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密集的“噗噗”声和沉重的喘息声。
弓弩训练：复合弓强劲的拉力让许多新兵龇牙咧嘴。王铁柱严格监督着开弓姿势。“臂平！肩沉！眼瞄靶心！撒放要干脆！” 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草靶上很快扎满了箭簇。脱靶的，动作走形的，立刻被罚加练。
腰刀劈砍：林默亲自下场示范。他手持制式腰刀，面对一个裹着皮甲的草人，眼神沉静如水。未见其如何蓄势，只见手腕一抖，刀光如匹练般斜劈而下！“嗤啦”一声脆响，草人肩部的皮甲应声而裂，里面的草屑爆开！
“刀走轻灵，力贯锋刃！劈、砍、撩、抹、刺！每一式，都要练成本能！” 林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的动作简洁、高效，带着一种致命的韵律美，与王铁柱的刚猛截然不同，却更具震慑力。新兵们看得心驰神往，练得更加卖力。
训练间隙，林默将王铁柱和几个小队长召集到沙盘（林默用泥土和木块制作）前。
“战场非儿戏，蛮勇难持久。”林默用树枝指点着沙盘上代表云崖城和周边地形的高低起伏，“守城，非一人之勇。需结阵！”
他详细讲解着最基础的“三才阵”配合：长矛手居前拒马突刺，弓弩手在后抛射杀伤，腰刀手护持两翼，近身搏杀。如何依仗城墙掩护，如何利用街道狭窄地形进行巷战阻击…
“记住！你们是一个整体！一人溃，则一阵溃！一阵溃，则一城危！” 林默的声音冰冷而沉重，“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操练时一丝不苟，战场上才能互为依仗，活下来！”
夕阳的余晖，将校场上三百余云崖卫的身影拉得很长。汗水浸透了他们崭新的皮甲，在甲片上凝结成白色的盐霜。手臂因长时间的突刺和开弓而酸痛颤抖，双腿如同灌铅。但他们的队列，己初显整齐。挺首的脊梁，坚定的眼神，以及手中紧握的、闪着寒光的制式长矛、腰刀、复合弓，都无声地宣告着一种脱胎换骨的变化。
王铁柱站在点将台上，看着台下这群从散兵游勇逐渐淬炼出军人轮廓的手下，嘶哑的嗓子吼出了最后的口令：
“云崖卫！”
“有——！” 三百余人的吼声汇聚成一股沉闷的惊雷，带着汗水的咸腥和钢铁的冰冷，在暮色笼罩的校场上轰然炸响，震得远处城楼上的瓦片似乎都在簌簌作响。
“卫我云崖！守我家园！”
“卫我云崖！守我家园！！” 吼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带着一种初生的、略显粗糙却无比坚定的力量，穿透云霄，回荡在刚刚点起万家灯火的云崖城上空。
林默负手立于城楼，听着那震天的吼声，望着校场上那片在暮色中闪烁着兵戈寒光的森然阵列。冰冷的铁器气息、汗水的咸腥、皮革的微膻、还有那初生的军魂所散发出的铁血味道，混合成一股凛冽而厚重的气息。这气息，如同新淬火的剑锋，虽显稚嫩，却己寒芒乍现。它宣告着，云崖城柔软的腹地之下，终于生长出了坚硬的骨骼和锋利的爪牙。这爪牙，将为这座日益富庶的边城，筑起一道真正的血肉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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