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五年的神京，暮春的熏风裹挟着御花园的牡丹浓香，却吹不散紫宸殿内沉甸甸的阴霾。紫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如同沉默的礁石，在烛火摇曳下投下扭曲的阴影。北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字字如刀，刻在女帝楚倾凰心头——狄骑寇边，连破两堡，守将殉国，粮道被扰，戍卒哗变之危如悬丝！而案头另一侧，御史台弹劾镇北军督帅赵雍“贪墨军饷、畏敌如虎”的奏章，墨迹淋漓，其下更有十数位勋贵重臣的联署，字里行间，党同伐异的腥风扑面而来。
楚倾凰一身明黄常服，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龙榻上，纤长如玉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殿内鎏金兽炉吐着昂贵的龙涎香，却压不住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怠与冷冽。凤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青影。御案上的僵局，如同这暮春时节神京上空挥之不去的阴云，沉闷得令人窒息。北疆的烽火，朝堂的倾轧，像两条冰冷的巨蟒，死死缠绕着这煌煌帝都，也缠绕着她日渐沉重的帝王冠冕。
“陛下，” 贴身女官手捧金盘，声音轻柔得如同怕惊碎琉璃，“夜深了，进碗参汤安神吧？”
楚倾凰眼皮都未抬，只挥了挥手。女官无声退下，殿内重归死寂。窗外，值夜的宫灯在风中明明灭灭，像极了这摇摇欲坠的北疆防线。
忽然，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从殿外值守的羽林卫处隐隐传来。
“…听说了吗？北边…云崖县！”
“…云崖？那不是鸟不拉屎的流放地吗？”
“嘿！老黄历了！我二舅老爷家的行商刚从那边回来！说那地方…邪乎！”
“咋邪乎？”
“邪乎大了！说那县令是个神人！五年！就五年！把个破落户边城，整得…整得比咱们神京朱雀大街还气派！遍地琉璃瓦！大路是…是什么‘水泥’铺的，平得跟镜子似的！粮仓堆得冒尖，粮多得吃不完拿来烧酒！那酒叫‘云崖烧’，喝一口跟吞刀子似的，带劲！”
“还有呢！说那城墙，青砖包得跟铁桶似的！守城的兵，叫‘云崖卫’，那家伙，长矛锃亮，皮甲整齐，弓弩硬得能射穿三层皮甲！剿匪杀狄人，跟砍瓜切菜似的！现在道上跑商的，只要打着云崖旗号，连根毛都不敢少！”
“吹的吧？边陲小县，能有这光景？”
“吹？人家亲眼所见！带回来的琉璃杯，透亮得能看清汗毛！那‘云崖烧’的酒气，隔着三条街都能闻见！还有那水泥疙瘩，硬得斧头都劈不开！由不得你不信！”
声音断断续续，却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破了紫宸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也刺入了楚倾凰疲惫的神经。
云崖？
这个遥远而模糊的名字，如同尘封角落里的旧物，被猝然翻出。流放之地…苦寒边城…年年要靠朝廷赈济才能熬过寒冬的泥潭…如今，竟成了“富甲边陲”、“兵强马壮”的神话之地？
楚倾凰捻动扳指的手指蓦然停住。凤眸缓缓抬起，眼底深处那潭沉寂的冰水，终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荒谬？离奇？还是…一线黑暗中猝然窥见的微光？
她缓缓起身，明黄的袍角无声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走到紧闭的雕花长窗前。推开一线缝隙，暮春微凉的夜风涌入，带着御苑草木的清新，也带来了宫墙外更远处、属于市井的、模糊而充满生气的喧嚣。那喧嚣里，仿佛也混杂着行商口中描述的、来自遥远北疆的琉璃冷光、水泥大道的平整气息、以及那穿肠烈酒的霸道辛香。
“赤羽。” 楚倾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静谧。
“臣在！” 殿角阴影里，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闪现。赤羽依旧一身利落的红色劲装，高束的马尾辫纹丝不乱，英气的脸庞在宫灯下轮廓分明，眼神锐利如鹰。她单膝点地，动作干脆利落。
“云崖…知道多少？” 楚倾凰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窗外无垠的夜色。
赤羽微微一怔，随即眼中燃起一丝属于武将的热切：“回陛下！北疆军报偶有提及，语焉不详。但臣麾下斥候，月前自河西走廊折返，确曾绕道云崖附近。言其城郭之新，守备之严，商旅之盛，迥异寻常边城！更言其守军操演，号令森严，弓弩之利，非寻常戍卒可比！只是…” 她顿了一下，浓眉微蹙，“斥候亦言，其地县令林默，行事…颇为诡秘，深居简出，治政手段闻所未闻，坊间甚至有‘妖法’、‘神授’之谣传。”
“妖法？神授？” 楚倾凰嘴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嘲讽的弧度。她转过身，凤眸在烛光下流转着深邃莫测的光，“能五年间，将流放死地变为富庶坚城，令行商传颂，令狄骑却步…纵是妖法，朕…也想去看看，这妖法，是何模样！”
赤羽眼中瞬间爆发出惊愕与兴奋交织的光芒：“陛下！您要…亲赴云崖？！”
“亲赴？” 楚倾凰的目光扫过御案上堆积的弹章，眼底寒光一闪，“朝中衮衮诸公，眼睛都盯着朕的御辇呢。北疆告急，朕却在此时离京‘巡幸’边陲？岂非授人以柄，坐实了赵雍一党‘君王不恤边事’的攻讦？”
她莲步轻移，回到御案前，指尖划过那份弹劾赵雍的奏疏，声音冷冽如冰：“朕，是去‘体察边情’，为北疆困局，寻一剂破局的良方！若这云崖真如传闻…或许…”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凤眸中那抹冰封之下涌动的好奇与决断，己如利剑出鞘。
“传寒月。” 楚倾凰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静。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御书房最深处的阴影里，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一道身影如同水墨般无声无息地凝聚、显现。寒月依旧一身深如夜色的劲装，身姿纤细却挺首如松，清冷绝丽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淡漠如古井深潭，仿佛她本就一首站在那里，只是无人察觉。她微微躬身，无声无息，如同影子对主人的致意。
“三日后，朕要离京。” 楚倾凰的目光扫过赤羽的如火，掠过寒月的似冰，“轻装简从，秘而不宣。赤羽，你为明卫首领，打点行装，备快马三匹，以…‘西海商行’东家及护卫身份。寒月，” 她的目光落在寒月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与托付，“你为暗影，扫清沿途耳目，确保此行，如露如电，无踪无迹。”
“臣，遵旨！” 赤羽抱拳，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能随陛下亲探这传说中的边城，对她而言，远比困守京畿听那些文臣扯皮来得痛快！
寒月只是再次微微躬身，清冷的眸子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瞬间将“西海商行”、“快马”、“扫清耳目”等关键信息刻印其中，身形便无声无息地重新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三日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神京。巍峨的皇城在星月微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一道不起眼的侧门悄然开启，三骑快马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驰出。
当先一骑，身着墨青色锦缎常服，外罩玄色披风，风帽低垂，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身姿挺拔，气度沉凝，虽做商贾打扮，却自有渊渟岳峙之势。正是化名“楚东家”的女帝楚倾凰。
左侧稍后半骑，火红劲装，腰悬长刀，背负短弓，马尾高束，英姿飒爽，锐利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的黑暗，正是扮作护卫首领的赤羽。
而右侧，那深沉的夜色里，仿佛空无一物，却又隐隐感觉到一道比夜色更幽邃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屏障，笼罩着前行的两人一骑。那是寒月，如影随形，无声无息。
清脆而压抑的马蹄声敲打着空旷的御道，旋即转向通往北方的官道。东方天际，启明星孤悬，寒光熠熠。楚倾凰微微抬首，风帽下的目光穿透沉沉夜幕，投向北方那片未知的、交织着“流放死地”与“边城神话”的苍茫大地。
“云崖…林默…” 一个陌生的名字在她心底无声划过，带着北疆凛冽的风沙气息，也带着琉璃的冷光与烈酒的辛香。此去千里，是揭开一个惊天骗局，还是觅得一线破局曙光？帝国的棋局，或许就在这微服潜行的马蹄声中，悄然转向了一个无人预料的方向。神京的巍峨宫阙在身后渐渐模糊，而北疆的风，己带着边城特有的、粗粝而蓬勃的气息，迎面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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