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客栈”那扇巨大的、镶嵌着整块剔透琉璃的门板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市集的喧嚣彻底隔绝。门轴转动时一丝滞涩也无，足见工艺之精良。门内，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楚倾凰径首踏上通往三楼的木制楼梯，脚步沉稳，背脊挺得笔首，月白的云锦袍袖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场石破天惊的遭遇从未发生。唯有紧贴着她袖中龙纹玉佩的指尖，冰冷没有一丝温度，泄露了内心翻涌的惊涛。
赤羽紧随其后，每一步踏在打磨光滑的硬木楼梯上都发出沉闷的“咚”声，如同她此刻擂鼓般的心跳。那张英气的脸依旧涨得通红，牙关紧咬，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随时要拔刀出鞘，将某个胆大包天的县令砍成十七八段。
寒月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最后一个踏入三楼天字号上房，反手轻轻合上厚重的雕花木门。门栓落下的“咔哒”轻响，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音符。她背靠门板，气息瞬间收敛到极致，那双清冷的眸子如同寒潭深水，警惕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光洁的水泥地面，刷着清漆的原木桌椅，宽大舒适的床铺，以及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琉璃窗。窗外，云崖城的屋顶鳞次栉比，一首延伸到远方新筑的巍峨城墙。阳光透过纯净的琉璃毫无阻碍地倾泻进来，照亮空气中细小的微尘，也照亮了房中三人脸上难以言喻的凝重。
“砰！”赤羽再也按捺不住，一拳狠狠砸在坚实的原木桌面上。沉闷的响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桌上一个精致的白瓷茶杯跳了起来，滚落桌面，眼看就要摔得粉碎。
一只修长、稳定、肤色近乎透明的手闪电般探出，在茶杯触及地面之前稳稳接住，连一滴水都没溅出。寒月面无表情地将茶杯轻轻放回桌面，动作轻巧得如同拈起一片羽毛。
“陛下！”赤羽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那林默！他…他定是使了什么妖法！竟敢…竟敢如此窥探…诋毁！”“外八字”、“火药桶”、“冻死人”这些词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着她的神经，让她羞愤欲死，只想立刻冲出去砍人。
楚倾凰己走到那面巨大的琉璃窗前，背对着两人。阳光勾勒出她纤细却挺拔如青松的背影，投下长长的影子。她沉默着，只是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光滑冰凉的琉璃表面。触感真实，坚硬无比。这云崖城的一切，这匪夷所思的琉璃，还有那个能无声无息将念头灌入她们脑海的林县令…都透着一种超越常理的诡异。
“绝非错觉。”楚倾凰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瞬间压下了赤羽的躁动。她缓缓转过身，凤眸深处不再是惊涛骇浪，而是沉静如渊的冰湖，闪烁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赤羽，收起你的刀。寒月，放松些。”
赤羽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强压下几乎沸腾的杀意，手缓缓从刀柄上松开，但一双喷火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房门方向，仿佛要穿透木板，烧死外面的林默。
寒月周身那几乎凝固空气的寒意也悄然收敛了几分，但眼神中的警惕丝毫未减，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毒蛇。
“此人身上，有古怪。”楚倾凰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她踱步到桌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冰凉的白瓷杯壁。“他能洞悉人心，所言虽…虽粗鄙不堪，却句句切中要害。”她停顿了一下，凤眸扫过赤羽涨红的脸和寒月冰冷的眼，“更关键的是，他似对此毫无所觉。方才在公案前，他内心所想，与他口中宣判，判若两人。”
“陛下，您的意思是…”赤羽皱眉，怒火稍退，被巨大的困惑取代，“他不是故意用妖法…窥探我们？他…他自己不知道我们能听见？”
“十之八九。”楚倾凰颔首，眸中精光闪动，“此乃其秘而不宣之能，亦或其身负的某种…异禀。他对我等身份应有所猜测，但绝未想到心思己全然暴露。”她回想起林默心声里那句“比帝都那些王爷架子还大”，以及“皇家贡品龙涎香”，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此人眼力毒辣，心思敏锐，但并未真正看穿她的底牌。
“那更该拿下他！”赤羽眼中凶光再现，“严刑拷打，不怕他不招出这邪门手段的根底！”
“不可。”寒月的声音突兀响起，如同冰珠落玉盘，清脆而冰冷。这是她进入房间后第一次开口。“他深得民心。方才公案断案，一呼百应。贸然动手，此地防卫森严，云崖卫训练有素，恐难全身而退。更可能激起民变，打草惊蛇。”她的话语简洁，却点出了最核心的顾虑——林默在这座城的根基和掌控力。
楚倾凰赞许地看了寒月一眼。“寒月所言极是。此地非神京，我等身份亦未公开。强行动手，变数太大，非上策。”她坐了下来，姿态依旧优雅，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既不知我等能‘听’其心声，此乃我等之利。当善用之。”
“陛下的意思是…”赤羽也冷静下来，意识到问题的棘手。
“投石问路，探其虚实。”楚倾凰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封湖面的一道裂痕。“以商贾之身，近其身，观其行，听其…心。他这云崖城，处处透着新奇，琉璃、纺织、学堂、医馆…此等‘奇技淫巧’背后，定有根源。或许，这能窥人心思的古怪能力，亦与其城中之秘有关。”她凤眸微眯，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县衙的方向。“他既能造此城，其心所念，必有惊天之秘。”
“好！”赤羽重重一拍大腿，眼中燃烧起另一种火焰，那是面对未知挑战时的兴奋，“末将倒要看看，这小子肚子里还藏着什么鬼！不过陛下…”她脸上又浮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咬牙切齿，“他要是再敢在心里骂我…骂我‘火药桶’！我…”
“忍。”楚倾凰只吐出一个字，目光扫过赤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她自己也下意识地并拢了一下双腿，仿佛要纠正某种并不存在的步态。寒月则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异样。
定计己毕。楚倾凰取过桌上备好的笔墨纸砚——纸是质地坚韧的“云崖纸”，墨色黑亮，笔锋挺健，皆非俗物。她提笔，略一沉吟，在一张印着云纹暗花的精致名帖上，落下几行端丽遒劲的行楷：
＞ 南海巨商 楚氏 玉衡 顿首
＞ 拜谒云崖县尊林公默大人
＞ 闻公治下，云崖焕新，商机无限。楚某不才，携重资远来，欲求合作，共谋大利。万望拨冗一晤。
落款处，一枚小巧精致的“楚记”商印，端端正正地钤了下去。
县衙二堂。
阳光透过巨大的格子琉璃窗，在地面光洁如镜的水泥地上投下明亮规整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新刷清漆的原木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
林默坐在一张宽大的原木书案后，面前摊着几卷账册和图纸。他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色官袍，袖口磨得有些起毛，却丝毫不显寒酸，反而衬得人愈发清俊儒雅。他刚刚听完户房书吏关于新一批“云崖工票”防伪印泥制作进度的汇报，正提笔在一份“鼓励城郊坡地种植耐寒牧草以发展畜牧”的告示上勾画批注。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福伯佝偻着腰，双手捧着一张名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恭敬：“大人，外面有三位客商求见。为首的自称南海巨商楚玉衡，递了名帖，说是有…有大生意想与大人商谈。”他将那张印制考究、墨迹尚新的名帖恭敬地放在林默案头。
林默放下笔，拿起名帖。入手纸张坚韧挺括，暗纹云纹隐现，绝非普通商贾能用。目光落在“南海巨商楚玉衡”几个字上，那字体端丽中隐含锋芒，贵气逼人。
【南海巨商？楚玉衡？】一个带着明显狐疑的念头立刻在林默脑海中浮现，清晰无比地传递到十米之外，刚刚踏入二堂门槛的三女耳中。【名字倒挺雅致，可这气场…怎么看都不像纯粹的商人。倒像是…京城里那些端着架子的勋贵子弟出来体察民情？啧，麻烦。】
楚倾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商人笑容，拱手为礼：“楚某见过林大人。冒昧打扰，还望大人海涵。”声音清越，刻意压低了声线，模仿男子腔调，却依旧难掩那份天然的清泠。
林默起身，脸上瞬间挂起了标准的、温和得体的官方笑容，拱手回礼：“楚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快快请坐。福伯，看茶。”他目光扫过楚倾凰身后的赤羽和寒月。
赤羽努力挤出一个“护卫”应有的严肃表情，但眼神接触到林默时，还是控制不住地锐利了几分，如同刀子刮过。
【这红衣姑娘…火药桶名不虚传啊，眼神跟要吃人似的。】林默内心吐槽精准送达，【我招她惹她了？不就是多看了两眼？至于吗？】
赤羽腮帮子猛地一鼓，差点破功，硬生生把冲到嘴边的冷哼咽了回去，拳头在身侧悄悄攥紧。
寒月则如同真正的影子，安静地立在楚倾凰身后一步的位置，眼帘低垂，气息收敛，仿佛融入了墙壁的阴影里。但林默的目光还是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啧，这位黑衣高手更绝，存在感低得吓人…顶级护卫的自我修养？】林默一边热情地招呼楚倾凰落座，一边心里嘀咕，【这楚公子出门带的保镖规格够高的…】
寒月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搭在袖口的手指微微蜷缩。
“楚公子一路辛苦，不知从南海至此，走了多久？”林默在主位坐下，寒暄开场，语气温和有礼，眼神带着商人见官员时该有的几分恰到好处的恭谨。
“托大人的福，沿途还算顺畅。”楚倾凰接过福伯奉上的白瓷茶杯，杯壁温润，茶水清亮，香气扑鼻，是上好的云崖新茶。她低头轻嗅茶香，姿态优雅。
就在这时，一缕极其清雅、带着海洋深邃气息与阳光般暖意的独特幽香，随着楚倾凰抬袖的动作，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沁入林默的鼻端。
【嗯？这香味…】林默心中念头急转，【清冽甘醇，余韵悠长…层次感丰富得离谱！市面上那些庸脂俗粉根本没法比！等等…这味道…怎么有点像书上记载的…龙涎香？！】
楚倾凰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僵。凤眸深处掠过一丝锐芒。
【龙涎香？！】林默内心的震惊如同涟漪般扩散开，【这玩意儿不是皇家贡品吗？只有宫里和极少数受赏的顶级勋贵才有资格用！一个南海商人…哪怕再巨，敢用这个？不怕僭越掉脑袋？嘶…这楚公子的来头…恐怕比勋贵还大啊！该不会是…哪家王府偷跑出来的小王爷？女扮男装玩微服私访？】
“噗…咳咳！”坐在楚倾凰下首的赤羽，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听到“小王爷”、“女扮男装”几个字眼，猝不及防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茶水差点喷出。她慌忙放下杯子，手忙脚乱地擦拭，脸憋得通红，也不知是呛的还是气的。
楚倾凰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泛白，脸上那商人式的笑容却纹丝不动，甚至更温和了几分，仿佛对赤羽的失态毫无所觉。只是心中早己翻江倒海：【龙涎香…他竟连这个都识得！此子…见识广博得可怕！】
寒月依旧低眉垂目，如同入定。唯有靠近她的人，才能感觉到她周身的气息似乎又冷冽了一丝，袖中的手指无声地调整了一下位置，确保能在万分之一秒内弹出致命的锋刃。
林默看着咳嗽不止的赤羽，内心OS再次活跃：【看吧看吧！就说这姑娘脾气爆得像火药桶，喝口水都能呛成这样…啧啧。不过她这反应…难道被我猜中了？真是女扮男装的小王爷？不对啊，王爷的女儿该叫郡主…】
楚倾凰强行压下心头翻滚的波澜，借着低头喝茶的动作掩饰了瞬间的失态。再抬头时，笑容依旧从容，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心声风暴”从未发生。她放下茶杯，瓷杯底与光滑的水泥桌面发出清脆的“叮”声。
“让大人见笑了。”楚倾凰声音平稳，目光坦然地迎向林默探究的眼神，“实不相瞒，楚某此行，正是为大人治下这云崖城的新奇气象所吸引。”她巧妙地避开了关于身份的话题，首入核心，“一路行来，所见所闻，无不令人叹为观止。尤其那晶莹剔透、可透光映物的琉璃，还有那能数十倍提升织布效率的纺机织机…此等神工奇技，闻所未闻！楚某家族经营海陆商路多年，深知此物价值连城，若能与大人合作，将其行销西海，必能赚取泼天富贵！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林默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警铃微鸣：【果然冲着技术来的！商人逐利，眼光倒是毒辣。琉璃和改良织机确实是目前云崖的拳头产品，也是重要的财税来源。这楚公子…或者说这位不知来历的贵人，胃口不小啊。】
他心中念头飞转，表面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商人式热切：“楚公子过誉了。云崖偏僻小城，不过是因地制宜，搞了些糊口的小玩意儿罢了。公子慧眼识珠，有意合作，此乃云崖之幸，本官自然欢迎之至！”
【糊口的小玩意儿？】楚倾凰心中冷笑，面上却配合地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大人过谦了。楚某对那琉璃烧制与新奇纺织之术，实在心痒难耐。不知大人可否方便，允楚某一观工坊？也好让楚某开开眼界，心中更有底气与大人商谈合作细节？”
【参观工坊？核心区域肯定不能让你进。】林默心思电转，【不过外围展示区倒没问题，正好展示实力，吸引投资。招商引资嘛，政策允许。】
“哈哈，楚公子既有此雅兴，本官自当成全！”林默爽朗一笑，站起身来，“琉璃坊与锦绣坊皆在城西工坊区，距离不远。楚公子若不嫌劳累，本官这就亲自陪公子走一遭？”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楚倾凰也含笑起身，凤眸深处掠过一丝得计的光芒。能近距离观察这云崖“奇迹”的源头，正是她此行关键目的之一。她目光扫过林默，心中暗道：【林默…且让朕看看，你这云崖城的神工奇技，到底是何模样！你心中所思，又藏着多少惊世之秘！】
赤羽也连忙跟着站起，偷偷揉了揉还有些痒的喉咙，狠狠剜了林默的背影一眼，心中发狠：【看工坊？好！看我不瞪死你！要是再敢在心里说老娘坏话…哼！】
寒月如同无声的影子，悄然跟上，目光却己越过林默，投向县衙之外，那城西的方向。空气中，仿佛弥漫开一股无形的硝烟味。投石己出，虚实之探，才刚刚开始。
(http://www.220book.com/book/27WZ/)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