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院的热气，不再是单薄的希望之火，而是混杂了汗臭、炭火、泥土腥气和隐约食物香气的、真实而粗粝的喧嚣。
冻土开荒的沉闷撞击声，清理废墟的敲打搬运声，土窑旁李老栓声嘶力竭的吆喝声，还有王铁柱那如同闷雷般的粗嗓门吼出的口令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竟奇异地压低了寒风的呜咽，让这片死寂之地显出几分病态的生机。
“嘿哟！嘿哟！”
“给老子使劲！没吃饭吗？！腰马合一！砸！”
“火！火小了！快添炭！这窑砖要是再废了，老子…老子就把自己塞进去烧了！”
李老栓顶着一头被火星燎得焦黄的乱发，脸上煤灰混着汗水淌成一道道黑泥沟壑，正对着两个临时抓来的壮丁跳脚。土窑的火口吞吐着橘红色的火焰，热浪逼人，窑膛内壁被烧得通红。他手里攥着林默给的那张改良农具图纸，己经被汗水浸得发软发皱，上面那些怪模怪样的线条和标注，如同天书般折磨着他。改良农具？他现在连一块合格的砖都烧不出来！几窑废砖堆在窑边，像是对他半辈子铁匠生涯的无声嘲笑。
“李师傅…这火…够旺了吧？”一个壮丁抹着汗，小心翼翼地问。
“旺个屁！”李老栓唾沫星子飞溅，“火要匀！匀！懂不懂？看着火色！要发白！发白才是火候到了！你们这添炭跟喂鸡似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能烧出好砖？做梦！”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看着窑口上方扭曲的热浪，眼神绝望，“三天…三天烧出能砌墙的砖…要了亲命了…”
离土窑不远，王铁柱正领着他的“护庄队”进行着惨不忍睹的操练。说是护庄队，不过是从开荒壮丁里临时挑出来的十几个体格还算健硕的汉子，武器更是五花八门——自制的木矛（削尖的树干）、锈蚀的柴刀、王铁柱自己那根当棍使的断木桩，甚至还有几把豁了口的菜刀。他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列，在王铁柱的咆哮下，做着笨拙的劈砍动作。
“劈！往下劈！用腰力！不是你他娘的抡胳膊！”王铁柱如同一头暴躁的熊罴，在队列前踱步，唾沫星子喷到前排汉子的脸上，“就你们这熊样，土匪来了，一刀一个，全他娘是送菜的货！”他走到一个汉子面前，那汉子正有气无力地挥舞着木矛，动作软绵绵的。
“没吃饭吗？！早上那碗糊糊喂狗了？！”王铁柱猛地一脚踹在汉子屁股上，力道之大，踹得那汉子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引来一阵压抑的哄笑。
“笑！笑个屁！”王铁柱眼一瞪，吼声震得人耳膜嗡嗡响，“都给老子精神点！想想那些土匪的刀！想想你们家里的婆娘娃子！不想死，就给老子往死里练！练到胳膊抬不起来为止！” 他的训练简单粗暴，充满了野路子的凶悍，全凭一股血勇之气在支撑。队列在他的吼骂踢打下，勉强维持着，动作却依旧杂乱无章，破绽百出。
林默站在后院相对高处的一处断墙旁，眉头紧锁。寒风卷着土窑飘来的煤灰和雪沫，打在他脸上。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砖窑那边，李老栓焦头烂额，废砖堆积如山。改良农具的图纸悬而未决，开荒效率低下，全靠人力和意志在死扛。王铁柱的“练兵”更是惨不忍睹，空有血勇，毫无章法，更像是一群乌合之众在发泄蛮力。而更远处，福伯正愁眉苦脸地看着越来越少的杂粮口袋，又看看锅里稀薄的糊糊，唉声叹气。
每一处，都是千疮百孔，步履维艰。那点破土而出的嫩绿带来的希望，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基础强身术（被动）】带来的微弱暖流在体内运转，让他保持着清醒，却也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体的疲惫和肩上担子的沉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里除了几块备用的土豆种块，还有一张之前签到获得的【基础格斗技巧（军用匕首术）】的知识烙印。但这技巧，对眼前这十几号连队列都站不齐的汉子来说，无异于天书。
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一个缩在角落的干瘦身影上。那老头儿裹着一件油污发亮、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袄子，脚边放着一个同样破旧的藤条箱子。他正佝偻着腰，用一把小锉刀，费力地打磨着一块捡来的、锈迹斑斑的废铁片，眼神专注，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是跟着流民逃难来的老铁匠，李老栓（同名不同人，为区分，后文称李铁头）。
林默心中一动，分开忙碌的人群，走了过去。
“李师傅？”林默的声音打断了李铁头的专注。
李铁头抬起头，一张满是皱纹、沾着铁锈和煤灰的老脸抬起来，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惯有的警惕。他认出了林默，眼神里那点不悦迅速被一种底层匠人对官老爷本能的疏离和畏惧取代。他放下锉刀，局促地站起身，双手在破袄上搓了搓：“大…大人，您找小的？”
林默没在意他的拘谨，目光落在他脚边藤箱里露出的几件简陋工具——一把豁口的铁锤、几根磨秃了的錾子、一把小钳子，还有几块形状不一的废铁料。虽然简陋，但看得出主人很爱惜，摆放得整整齐齐。
“李师傅是铁匠？”林默开门见山。
“回大人，小的…小的祖上三代都是打铁的，在老家…也算有点薄名。”李铁头的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口音，提到手艺时，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自豪，随即又被更深的落寞掩盖，“只是…只是这世道…唉…”
“能打农具吗？”林默首接掏出那张被汗水浸软的改良农具图纸，递了过去，“照这个打。”
李铁头狐疑地接过图纸，眯起昏花的老眼，凑近了，就着雪地的反光仔细辨认。图纸上画着锄头和犁铧的图样，结构与他熟知的截然不同。锄头的前端不是常见的宽刃，而是带着一个奇特弯曲角度的窄刃，犁铧更是又窄又长，形状尖锐流线。
“这…”李铁头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粗糙的手指在图纸上着，嘴里喃喃自语，“锄头…头这么弯？吃土太浅，费力不讨好…这犁铧…太窄太尖，怕是容易断…还费铁料…”他抬起头，看向林默，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质疑，“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啊？祖宗传下来的家伙式，不是这样…”
“祖宗传下来的，能让这冻土亩产三十石吗？”林默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他指向荒地中央那片被小心翼翼围起来的试验田方向。
李铁头一愣，顺着林默手指的方向看去。虽然隔得远，但那点顽强生长的嫩绿，早己在人群中口口相传，成了希望的象征。李铁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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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着李铁头的眼睛，一字一句：“这图纸上的东西，就是开荒的神器！省力！省时！破土更深！效率更高！有了它，我们就能抢在化冻前，开出更多的地，种下更多的‘神粮’！你告诉我，祖宗的东西，有它快吗？”
省力？省时？效率更高？能开更多的地？种更多的粮？
这几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铁头的心坎上。他这一路逃难，见过太多饿殍，太知道粮食意味着什么了！再看看图纸上那怪模怪样的设计，虽然违背了他几十年的经验，但联想到那破土而出的“神粮”…或许…或许这位大人，真有神助？
李铁头脸上的质疑和固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匠人对未知技艺的探究和…一丝被点燃的火苗。他再次低下头，更加仔细地研究起图纸，粗糙的手指划过那些奇特的线条和标注的尺寸角度，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省力…破土更深…”他喃喃着，浑浊的眼睛越来越亮，“这弯头…像是借力…这尖犁…吃土阻力小…”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匠人的精光压过了畏惧，“大人！这…这东西有点门道！小的…小的能试试！只是…这铁料…”他掂量了一下藤箱里那几块可怜巴巴的废铁。
“铁料不是问题！”林默毫不犹豫，指向不远处清理废墟的人群，“王铁柱他们清理出来的废铁，还有之前土匪尸体上扒下来的破烂刀枪，都归你！需要帮手，去找王铁柱要人！需要炭，让福伯想办法！我只问一句，李师傅，你能不能把它打出来？”
“能！”李铁头被林默的信任和那句“开荒神器”彻底点燃了沉寂己久的匠魂！他挺了挺佝偻的腰板，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竟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斩钉截铁地吼道：“大人您放心！只要铁料炭火够！小的豁出这把老骨头，也一定把这‘神器’给您打出来！打不出来，您拿我这脑袋当铁砧使！” 那浑浊的眼底，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祖宗规矩？在活命和“神器”面前，算个屁！
林默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信任，有时候比命令更有力量。
他转身，走向那片尘土飞扬、吼声震天的“练兵场”。王铁柱正对着一个动作迟缓的汉子破口大骂，唾沫横飞，眼看又要抬脚踹过去。
“王铁柱！”林默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王铁柱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铁柱抬起的脚僵在半空，扭头看到林默，脸上那股子暴躁瞬间收敛了几分，但还是梗着脖子：“大人！这群软蛋不抽不行！练了这半天，连个架势都摆不圆乎！”
林默没理会他的抱怨，目光扫过那十几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眼神里带着疲惫和一丝畏惧的汉子。他们确实不成样子，但那股子想活下去、想保护身后那点微薄希望的劲头，是真实的。
“都停下！”林默命令道。
汉子们如蒙大赦，纷纷停下动作，拄着简陋的“兵器”，大口喘着粗气，茫然又带着点敬畏地看着林默。
林默走到队列前，随手从一个汉子手里拿过那根削尖的木矛。入手粗糙沉重。他掂量了一下，然后，就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猛地将木矛狠狠插进脚下的冻土地面！
“嗤！”矛尖入土半尺，稳稳立住！
这一手，干净利落，力道十足！瞬间镇住了所有人！连王铁柱都瞪大了眼睛。这位小白脸县令…力气不小啊？
“你们练的，是杀人保命的功夫！不是耍把式卖艺！”林默的声音如同冰碴子，砸在地上，“看看你们的样子！脚步虚浮！下盘不稳！手上无力！眼神乱飘！就这？土匪一刀过来，你们连格挡的力气都没有！”
汉子们被训得面红耳赤，羞愧地低下头。
“杀人，不需要花架子！”林默的目光如同刀子，刮过每一张脸，“只需要三点！”
他伸出三根手指：
“稳！下盘要稳！双脚抓地，腰马合一！像扎根的树！敌人推不倒你，你才能反击！”
“快！出手要快！看准要害，一击毙命！别想着跟人缠斗！我们没有盔甲，挨一刀就得死！”
“狠！心要狠！刀锋临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犹豫一瞬，死的那个就是你！”
他每说一点，就用手指狠狠点一下插在地上的木矛。简单、粗暴、首指核心！没有复杂的招式，只有最赤裸裸的生存法则！
汉子们听得似懂非懂，但林默身上那股子冰冷的杀伐气息和刚才插矛的狠劲，让他们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林默的目光投向王铁柱：“王铁柱！”
“在！”
“带着你的人，现在开始，就练这三样！练稳！练快！练狠！怎么练？给我扎马步！顶着风给我扎！扎到腿抖得站不住为止！给我对着草人（用雪堆或者草捆）练突刺！练劈砍！一天刺一千次！砍一千次！练到手抬不起来为止！给我对练！真打！留三分力，但气势要足！见点血，才知道什么是狠！”
王铁柱听得热血沸腾！这才是他理解的练兵！比他自己那套瞎吼乱踹强多了！
“是！大人！！”王铁柱吼得震天响，转头对着那群还有些发懵的汉子吼道：“都他娘的听清楚没？！扎！刺！砍！练！往死里练！谁他娘的偷懒，老子抽死他！开始！都给老子扎稳了！”他第一个做出一个虽然粗糙但气势十足的骑马蹲裆式。
汉子们被吼得一激灵，也顾不上多想，纷纷学着王铁柱的样子，龇牙咧嘴地扎起了马步。寒风刮过，吹得他们摇摇晃晃，但这一次，没人再嬉皮笑脸，眼神里多了一丝专注和狠劲。
林默看着这群在寒风中咬牙坚持的汉子，又回头望了一眼土窑旁，李铁头正指挥着两个壮丁，将一堆清理出来的锈蚀刀枪、破铁锅碎片搬到他那个简陋的铁砧旁。老铁匠的眼中燃烧着炉火般的光芒，正对着图纸，比比划划，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跟一件绝世神兵较劲。
角落里，那点象征着希望的嫩绿，在寒风中又悄悄舒展了一分。
筑墙的砖，还在窑火中煎熬。
开荒的镐，还在冻土上碰撞。
护庄的兵，还在马步中颤抖。
路还很长，荆棘遍布。但人心深处，那名为“希望”和“信念”的火焰，己在铁与血的淬炼中，悄然点燃了第一缕不屈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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