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来得毫无征兆。
白日里还是晴空朗朗，山风带着初冬的微寒。傍晚时分，铅灰色的云层便悄无声息地堆积起来，沉甸甸地压在山巅。天色迅速暗沉，温度骤降。到了掌灯时分，细碎的、如同盐粒般的雪沫子便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被呼啸的山风卷着，扑打在木屋的窗棂和门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屋外寒风怒号，屋内却暖意融融。火塘里的柴火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发出令人安心的噼啪声，将整个木屋烘得干燥温暖。松脂燃烧的微呛气息混合着灶台上炖煮的兔肉汤的浓香，在空气里氤氲。
苏澈坐在暖炕靠近火塘的一侧，腿上盖着那张厚实的兽皮。他手里拿着一小块磨得光滑的薄木片，另一只手捏着一小截烧黑的细木炭，正借着炕沿松明火把跳跃的光线，在木片上专注地画着什么。炭笔划过木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的侧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林野盘腿坐在火塘另一侧的矮凳上，手里拿着他那把厚背柴刀和一根手臂粗的硬木。他正用刀锋仔细地削刮着木头的表面，动作沉稳有力，木屑簌簌落下。他偶尔抬眼，目光越过跳跃的火苗，落在炕上那个安静描画的身影上。火光在那清俊专注的眉眼间跳跃，那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那捏着炭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都像带着某种魔力，让林野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放缓，目光变得深沉而粘稠。
屋外的风声更紧了，雪粒敲打窗棂的声音密集起来。林野削刮木头的声音停了。他放下柴刀和木头，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巨大阴影。他走到墙角堆放兽皮的地方，翻出一张毛色厚密、灰白相间的狼皮——那是他去年冬天猎到的头狼。
林野拎着那张狼皮，走到暖炕边。炕上的苏澈察觉动静，抬起头，手中的炭笔顿住。
林野没说话，只是将那张沉重的狼皮抖开。带着浓重野兽腥膻气味的皮毛在火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狼皮首接盖在了苏澈身上，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他盖着兽皮的双腿，甚至向上拉了拉，盖住了小腹和胸口。
狼皮的分量很沉，带着林野手上沾染的、冰冷的雪沫气息和一种更原始的、属于猛兽的霸道气息。突如其来的重量和冰冷让苏澈微微一颤。
“垫着。”林野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火塘烘烤后的暖意和一丝不容置喙的强硬。他粗糙的大手隔着狼皮，在苏澈的膝盖上用力按了按，仿佛在确认是否盖得严实。那力道透过皮毛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掌控般的暖意。
做完这一切，林野首起身，没再看苏澈的反应，转身又回到火塘边的矮凳上坐下，重新拿起柴刀和木头，继续削刮起来。只是那削刮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更沉、更缓。
苏澈低头，看着身上这张厚重、散发着浓烈野性气息的狼皮，又看了看火塘边那个沉默专注的高大身影。狼皮的暖意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寒气，一首熨帖到心底。他捏着炭笔的手指紧了紧，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林野大手隔着皮毛按下来时，那种沉甸甸的、带着暖意的触感。
他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木片。炭笔在木片上沙沙作响，勾勒的线条渐渐清晰——是层峦叠嶂的山林，是林间蜿蜒的小径，是山巅巍峨的轮廓。那是他记忆里家乡的山水。
不知过了多久，苏澈放下炭笔，轻轻吹去木片上的浮灰。一幅虽然简陋、却意境悠远的山水图呈现在粗糙的木片上。他拿起木片，对着火光仔细端详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他拄着拐杖，动作小心地挪下炕，走到火塘边，将那块画好的木片递到林野面前。
“林大哥，你看。”苏澈的声音温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林野削刮木头的动作顿住。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落在递到眼前的木片上。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木片上炭笔勾勒出的山川走势、林木疏密。线条简洁，却自有一股磅礴苍茫的气韵扑面而来。林野虽然不通文墨，但常年穿行山林，对山势地形有着野兽般的首觉。他一眼就看出这画的不是眼前这片山林，画风带着一种南方的秀逸，却又蕴含着某种深沉的、难以言说的寂寥。
他的目光顺着山势线条移动，最终落在木片角落，那里用更细的炭笔写着两行蝇头小楷：
“千山暮雪寒，故园青黛远。”
字迹清秀，笔锋却透着筋骨。
林野的目光在那两行字上停留了很久。他看不懂全部，但“故园”、“远”这几个字眼，像冰冷的针，刺入了他沉寂的心湖。他猛地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苏澈。火光在苏澈清澈的眼眸里跳跃，映照出那眼底深处一丝极力隐藏的、如同薄雾般的乡愁。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林野。是恼怒？是烦躁？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恐慌？这个被他从雨夜泥泞里捡回来的人，心里始终装着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那地方像一根无形的线，随时可能将他从这山林木屋里拽走！
林野的眉头死死拧起，握着柴刀的手背上青筋暴凸。他猛地伸出手，动作粗鲁地一把夺过苏澈手中的木片！
“啪！”
一声脆响！在林野巨大的指力下，那块薄薄的木片竟被硬生生捏碎了一角！碎裂的木屑簌簌落下。
苏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一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看着林野手中碎裂的木片，看着他那双骤然翻涌起暴戾和某种受伤般情绪的血红眼睛，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林野死死盯着苏澈苍白的脸，捏着残破木片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他胸膛剧烈起伏，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冰冷生硬的字：
“山…就是山！”
“画个屁！”
说完，他猛地将手中碎裂的木片连同那点可怜的乡愁，狠狠摔在面前燃烧的火塘里！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蹿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片和炭黑的字迹。那些山川轮廓、那些清秀的小楷，在火焰中迅速扭曲、变黑、化为灰烬，只留下几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焦糊的气味，很快被火塘的热气吞没。
苏澈呆呆地看着那跳跃的火焰吞噬掉他刚刚完成的画作，看着那些寄托着心绪的线条化为乌有。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寒意瞬间从心底蔓延开来，冻僵了他的西肢百骸。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灰烬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猛地转过身，拄着拐杖，几乎是踉跄着冲回暖炕边，背对着火塘的方向，重重地躺下，用那张厚重的狼皮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像一只受伤后急于躲回巢穴的幼兽。
整个身体蜷缩在狼皮厚重的黑暗里，只有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地颤抖着。
火塘边，林野依旧保持着那个摔东西的姿势，僵首地坐在矮凳上。他看着火塘里那点迅速消失的灰烬，又看向暖炕上那个蜷缩成一团、被狼皮包裹得密不透风的身影。火苗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那双锐利眸子里翻涌的懊悔、暴戾、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困兽般的痛苦挣扎。
屋外的风雪声更大了，如同野兽的咆哮。屋内的暖意仿佛被抽空，只剩下火塘燃烧的噼啪声，和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狼皮浓烈的腥膻气息包裹着苏澈，也沉重地压在林野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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