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天气，像孩子的脸。前一刻还晴空朗日，后一刻厚重的铅云便压了下来，沉甸甸地堆在山巅，空气也变得粘稠闷热。林野一早又进了山，说是去采些驱虫防蛇的草药，顺便看看前几日设下的几个陷阱。
苏澈的腿好了许多，夹板己经拆掉，虽然还不能用力，但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慢慢走动己无大碍。他坐在门廊下林野常坐的那个木墩子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不时飘向院门口那条通往山林深处的小径。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让人有些心浮气躁。
“吱呀——”
院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些急促。林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肩上没有猎物，只背着一个半满的藤编背篓。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脸色比天色还要沉几分。他径首走到屋檐下，将背篓“咚”地一声放在苏澈脚边，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戾气。
苏澈放下书，看向背篓。里面杂乱地堆着些常见的艾草、菖蒲，还有几株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但吸引他目光的，是背篓边缘沾着的一小片暗褐色污迹，以及林野卷起的裤腿上，一道新鲜的、足有小半尺长的撕裂口子。布料被利刃划破，边缘还沾着点点泥污和……一丝极其细微的、己然干涸的暗红！
“林大哥！”苏澈心头一紧，猛地站起身，拄着拐杖就想去查看他的腿，“你的腿……”
“没事。”林野一把按住他伸过来的手，动作有些粗鲁，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刮了一下。”他避开苏澈关切的目光，弯腰从背篓里抓出那几株开紫花的草药，塞到苏澈手里。“这个，捣烂。”他言简意赅地命令，然后转身就进了屋，留下一个烦躁而紧绷的背影。
苏澈捏着那几株还带着泥土清香的草药，看着林野消失在屋内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草叶上沾染的、属于林野的点点暗红，眉头紧紧蹙了起来。绝不仅仅是“刮了一下”那么简单。林野身上那股压抑的戾气和烦躁，比腿上的伤更让苏澈不安。
他拄着拐杖，慢慢挪到屋角的石臼旁。将草药清洗干净，放入石臼，拿起沉重的石杵，一下一下，用力地捣了起来。草药坚韧的纤维被碾碎，散发出一种苦涩中带着奇异辛辣的浓郁气味，很快弥漫了整个小屋。绿色的汁液溅出来，沾湿了他的手指。
林野坐在屋子另一头的矮凳上，正低头处理自己腿上的伤。他用清水冲洗着那道不算深但皮肉翻卷的口子，动作粗暴，眉头拧成一个死结。草药辛辣苦涩的气味飘过来，钻入鼻腔，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灶台边那个单薄却努力捣药的身影。苏澈低着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粘在光洁的额角，细瘦的手腕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那专注而倔强的侧影，像一根柔软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林野心头翻涌的戾气，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
他烦躁地吐出一口浊气，手上冲洗伤口的力道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苏澈将捣好的、糊状的绿色药泥盛在一个粗陶碗里，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端到林野面前。“林大哥，药捣好了。”他将碗递过去。
林野没接。他抬起眼皮，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涌着苏澈看不懂的沉重阴霾。他看着苏澈沾着绿色药汁的手指，看着他那双盛满纯粹担忧的清亮眼眸，一股强烈的烦躁和某种更深的、近乎自我厌弃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放那儿。”他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疲惫，别开了脸，不再看苏澈。
苏澈的手僵在半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林野周身散发出的抗拒和冰冷。他默默地将药碗放在林野脚边的地上，却没有离开。他拄着拐杖，就站在林野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安静地、固执地看着他。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窗外越来越闷的风声和林野压抑的呼吸声。那碗绿色的药泥散发着浓烈的苦涩辛辣气息，固执地萦绕在鼻端。
林野盯着自己腿上那道伤口，伤口边缘的皮肉因为他的粗暴冲洗而微微泛白。他能感觉到苏澈的目光，像带着温度，落在他身上。这目光让他心烦意乱，却又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牢牢地钉在原地，无法像往常一样，用沉默或暴躁将一切推开。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又像是被那无声的坚持打败了。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屈服的沉重，伸出手，拿起了地上那碗绿色的药泥。
他用两根手指挖起一大块粘稠的药糊，动作依旧带着惯有的粗鲁，看也不看，就狠狠地、几乎是带着泄愤般的力道，糊在了自己腿上的伤口上！
“唔！”药泥接触新鲜伤口的瞬间，强烈的辛辣刺激混合着剧痛猛地炸开！林野的身体瞬间绷紧，额头青筋暴起，闷哼一声，抓着碗沿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手背上那道旧伤疤都凸显得更加狰狞。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痛呼溢出来，只有粗重的喘息在屋子里回荡。
苏澈被他这自虐般的举动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林大哥！轻点！药性烈，不能这么……”
“闭嘴！”林野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瞪向苏澈，里面翻涌着暴戾的痛苦和一种被看穿脆弱后的狂怒，像一头受伤的困兽。他胸膛剧烈起伏，那碗药泥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苏澈被他眼中骇人的戾气慑住，脚步钉在原地，后面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林野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腿上那被糊得一片狼藉、药汁混合着血水缓缓流下的伤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疼又闷。
他不再试图劝阻，只是沉默地、固执地站在原地，拄着拐杖，像一株柔韧的竹子，承受着对方狂暴气息的冲击。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深不见底的担忧和一种无声的坚持。
林野粗重地喘息着，与腿上那火烧火燎的剧痛对抗着，也与眼前这个沉默却无比固执的身影对抗着。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一点点流逝。腿上那强烈的灼痛感在最初的爆发后，似乎真的开始缓慢地渗透，带来一种奇异的、深入筋骨的清凉感，将那股躁动不安的戾气和伤口的灼痛一点点压了下去。
他眼中的狂怒和暴戾，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一丝……茫然？他低下头，看着腿上那片狼藉的绿色药泥，又看看自己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
苏澈见他气息渐平，这才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又往前挪了半步。他从怀里掏出一方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帕子——那是他包袱里仅存的还算干净的物件。他蹲下身，动作极其轻柔地用帕子边缘，一点点擦拭林野腿上流淌下来的、混合着血水的绿色药汁。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微凉的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碰到林野腿上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如同羽毛拂过的战栗。他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阴影，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林野的身体僵住了。他低头看着苏澈乌黑的发顶，看着他苍白纤细的手指捏着素白的帕子，在自己沾满泥污和血渍、肌肉虬结的腿上，一下一下，轻柔地擦拭。那微凉的触感，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像一股温润的溪流，无声地冲刷着他心头最后那点坚硬的壁垒。
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攥紧药碗的手指也缓缓松开。粗重的喘息渐渐平复，只剩下深长的、带着浓浓倦意的呼吸。
屋子里只剩下帕子擦拭皮肤发出的极其细微的窸窣声，还有窗外越来越近的、沉闷的雷声。浓烈的草药辛辣气味依旧弥漫，但其中似乎又糅杂了一丝别的、极其微弱的、令人心头发软的气息。
林野看着苏澈低垂的、专注的侧脸，看着他那截在粗布衣领下露出的、白皙细腻的后颈，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许久，一声极低、极沉的叹息，从他喉咙深处逸出，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妥协。
“苏澈。”他唤道，声音沙哑得厉害，却比刚才柔和了太多。
苏澈擦拭的动作顿住，抬起头，清澈的眼眸带着询问望向他。
林野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那双锐利的眼睛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片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幽暗。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句带着浓重倦意的低语：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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