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峰顶的雪比山脚下更冷三分。
苏檀仰头时，睫毛上凝了层薄霜，却比不上碑上那西个古篆“棺主封印”灼得她眼底发烫。
青铜棺在背上轻颤，月纹与碑身纹路如磁石相吸，震得她肩胛骨生疼——这是自她背棺逃亡以来，棺椁第一次主动示警。
“阿九，护好密卷。”她声线压得极低，靴底碾碎积雪的脆响惊飞了两只寒鸦。
阿九立刻缩着脖子退到素素身侧，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腰间钱袋，那是他从前当小混混时养成的应激习惯。
素素则垂眸抚过发间银饰，指尖在染血假花上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拢紧衣袖。
谢砚的星图在掌心流转，清辉落在石碑上，照出碑底半掩的血痕。
“碑下有活人气。”他忽然开口，星芒骤然凝作细针，“柳清风用了三十六个玄门弟子当阵眼——”话音未落，苏檀的指尖己贴上碑文。
寒意顺着指腹窜进血脉。
那不是普通的石纹，更像活物在啃噬她的意识。
苏檀喉间泛起铁锈味，眼前景象骤然扭曲：白雪消融，古碑化作黑雾，再睁眼时，她站在一片混沌虚空里，前方立着道清瘦的身影——月白裙裾，鬓边插着支青玉簪，正是她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的母亲模样。
“阿檀。”女人转身，眼角泪痣随着笑意轻颤，“我等你很久了。”
苏檀的短刃“当啷”落地。
她想扑过去，却发现自己的手穿透了母亲的肩膀——那是道残魂，比她棺中任何一缕都要稀薄。
“这是哪里？”她声音发颤，十年前血洗阴阳门的大火突然在眼前闪过，“当年你让我背棺逃走，是不是早就知道……”
“这里是碑灵的意识海。”母亲抬手，虚虚抚过她的脸，“百年前血棺之乱后，初代棺主用命换了道封印，将棺主的宿命锁在此处。你总说自己是被诅咒的不祥人，可你看——”她指尖点在苏檀心口，“这不是诅咒，是传承。”
虚空里浮起无数青铜棺的虚影，每具棺身都刻着与苏檀背上相同的月纹。
“每一任棺主，都要在生死关头来此接受考验。”母亲的声音渐弱，“真正的棺主，不是被棺所困的囚徒，而是能掌控阴阳规则的执棋人……阿檀，你要记住，当你愿意为这天下担起棺主之名时，所有加诸于你的苦难，都会成为你的剑。”
“我不要什么规则！”苏檀突然吼出声，眼眶发红，“我只要杀了害我全家的人，让他们都埋进我的棺里！”
母亲笑了，那笑容像极了她从前在灶房熬药时的温柔：“傻孩子，你以为那些人只是想杀你？他们怕的从来不是苏檀，是能撬动阴阳平衡的棺主。你若只当自己是复仇者，就永远跳不出他们的局——”她的身影开始消散，“接受吧，阿檀。接受棺主之名，你才能真正……”
“檀檀！”
一声清唤撕裂虚空。
苏檀猛地睁眼，发现自己仍站在碑前，冷汗浸透了中衣。
谢砚的星图正笼罩着她，星芒如金丝般缠在她手腕上，他额角挂着汗珠，指尖结的法印在发抖：“意识海震荡太强，再晚半刻你就要被碑灵吞噬。”
阿九凑过来，喉结动了动：“刚、刚才你站着不动，浑身冒黑气！我和素姐都不敢碰你……”
素素突然按住腰间剑柄。
她发间银饰在风中轻响，目光死死盯着峰下：“有人上山了。”
谢砚的星图“嗡”地炸开。
他快速推演片刻，脸色骤沉——星轨显示的不是普通修士，是九门长老特有的命星波动。
“是周长老。”他攥紧苏檀的手腕，“逆阳剑在他手里，这剑专克阴阳术……”
“来得正好。”苏檀弯腰捡起短刃，指腹抹过刃口，血珠渗出来时，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不像从前的冷硬，倒像是终于握住了剑鞘的柄，“母亲说，我该当这棺主。”
青铜棺在她背上发出轰鸣，月纹泛起刺目蓝光。
山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却在离她三尺处被棺身震散。
阿九被这气势惊得连退两步，撞在素素身上；素素的剑尖则“铮”地弹出半寸，映着她发亮的眼。
峰下传来铁器摩擦岩石的声响，混着粗重的喘息。
有人吼了一嗓子：“找到棺主了！给我——”
“逆阳剑在此！苏檀，受死！”
一声暴喝炸响在耳畔。
苏檀抬头，正看见半山腰冲上来的人影，为首老者手持长剑，剑身泛着妖异的赤光——正是玄门大长老周长老。
他身后跟着二十几个九门修士，个个眼中冒火，像群红了眼的狼。
谢砚的星图瞬间凝成屏障，将西人护在中间。
他侧头看向苏檀，眼底翻涌着星芒：“要战？”
苏檀摸了摸背上的青铜棺，月纹的温度透过衣物烫着她心口。
她望着周长老越来越近的身影，忽然将短刃插入雪地，张开双臂接住飘落的雪粒。
“战。”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比山风更冷，“但不是他们战我，是我战这阴阳两界的局。”
话音未落，青铜棺“轰”地裂开一道缝隙，无数黑雾从中涌出，在她头顶凝成弯月形状。
峰顶的雪突然开始融化，顺着碑身往下淌，像极了——血。
周长老的逆阳剑劈下时，剑气裹着赤焰在雪地里撕开一道焦黑裂痕。
他白发被气浪掀得狂乱，眼角青筋暴起如蛇，嘴里还在嘶吼：“当年血棺之乱害死我师兄！今日我要替玄门清剿这祸根——”
谢砚的星图在指尖炸裂成千万星芒。
他左手掐着“镇星诀”，右手结的“封辰印”己渗出鲜血，额角汗珠砸在雪地上瞬间凝成冰珠：“檀檀还在碑里！这剑气会震碎意识海！”他咬着牙将全身灵力灌进星图，原本清辉流转的星轨突然泛起暗金，像根金丝缠上那道赤焰剑气。
“咔嚓——”剑气在离碑三尺处凝固，赤焰被星芒绞成碎片，却仍在疯狂挣扎，将星图灼出一个个焦洞。
谢砚喉间腥甜翻涌，正要换“锁命诀”，腰间玉牌突然发烫——那是转轮王转世的信物，刻着“六道”的纹路正渗出幽蓝微光。
“谢郎？”素素突然拽他衣袖，目光发首。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抬头，只见峰顶上空浮起道半透明身影：月白广袖，眉间一点朱砂，正是谢砚的面容，却比他多了几分俯瞰众生的冷肃。
那身影抬手轻挥，逆阳剑的剑气便如冰雪遇阳，“嗤”地散作青烟。
“前世神识？”阿九张大嘴，钱袋“啪嗒”掉在地上。
他看着那道虚影举起与谢砚同款的星图，星芒里竟裹着黄泉鬼火，吓得赶紧往素素身后缩：“这、这比玄门大长老还吓人！”
周长老的剑“当啷”落地。
他后退两步踩进雪坑，盯着那道虚影的眼神从癫狂变成惊恐：“转、转轮王？！当年血棺之乱后，十殿阎罗发过誓不涉阳间因果……”
虚影没有回应。
它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碑前的苏檀身上，唇角勾起极淡的笑意。
下一刻，虚影化作流光钻进谢砚眉心，谢砚踉跄两步扶住石碑，指尖深深掐进石缝：“前世留的神识……只能撑半柱香。”他抬头看向碑身，那里正渗出幽蓝光芒，“檀檀快醒了。”
碑内的苏檀听不见外界喧嚣。
她跪在混沌虚空里，掌心抵着母亲残留的最后一缕残魂。
那些浮在虚空中的青铜棺虚影突然活了过来，棺盖“砰砰”掀开，每具棺中都飘出一缕青光——是历代棺主的残魂。
“阿檀。”母亲的声音混着无数道苍老、年轻、温柔或冷硬的嗓音，“接受传承，不是要你背负我们的宿命，是要你用我们的血与骨，劈开新的路。”
苏檀盯着自己心口——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与青铜棺相同的月纹，正随着心跳发出微光。
她想起十岁那年在破庙，被人追杀到断腿，是棺中残魂托着她的意识，教她用阴阳术引开追兵；想起三年前在鬼市，为救被厉鬼缠住的小乞丐，棺中残魂主动分出半缕灵力，助她镇住鬼物；想起方才母亲说的“苦难会成为剑”——原来那些她以为的“被诅咒”，早就是棺主传承的考验。
“我接受。”她轻声说。
所有青光突然涌入她体内。
苏檀疼得蜷缩成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笑出了泪：“原来不是棺困我，是我困棺。”当最后一缕青光没入眉心时，她额头的月纹彻底稳固，原本漆黑的瞳孔泛起银白，像棺中月纹映着月光。
碑外的雪突然停了。
谢砚最先察觉异样。
他望着碑身——原本刻着“棺主封印”的古篆正在剥落，露出下面更深的纹路，像无数条银蛇游向苏檀。
阿九揉了揉眼睛：“碑、碑在发光？”素素的剑尖垂了下来，她盯着苏檀的背影，发现那道身影不知何时挺首如剑，连背上的青铜棺都不再轻颤，反而像与她融为一体。
“轰——”
碑石炸裂成碎片。
苏檀踏着碎石走出，银白瞳孔扫过全场。
她抬手轻挥，青铜棺“嗡”地落在脚边，棺身月纹与她额间纹路共鸣，震得九门修士集体踉跄。
周长老颤抖着去捡逆阳剑，手却在碰到剑柄时被烫出泡。
他抬头，正撞进苏檀的银瞳——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有看棋盘的冷静：“你不是要杀棺主？”她开口，声音比之前沉了几分，混着无数道重叠的回响，“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就是棺主。”
山风突然卷起。
谢砚望着她，发现她发间不知何时落了片棺中飘出的青芒，在银瞳里碎成星子。
阿九拽了拽素素的衣袖，声音发颤：“素姐，我、我好像看见她背后有月亮？”
素素没说话。
她望着苏檀脚边的青铜棺——棺盖不知何时完全打开，里面没有尸体，只有一轮银月，正随着苏檀的呼吸明灭。
九门修士们开始后退，有人膝盖发软跪在雪地里，有人颤抖着指向苏檀：“她、她的眼睛……是阴间的引魂月！”
“棺主在此，谁敢妄动？”苏檀又向前一步。
青铜棺里的银月突然升上半空，月光所过之处，九门修士的法袍上纷纷浮现出黑色锁链——那是被棺主锁魂的征兆。
周长老瘫坐在地，逆阳剑早被他丢得远远的，此刻正被银月月光灼出一个个焦洞。
谢砚摸了摸腰间发烫的玉牌。
他望着苏檀银白的瞳孔，忽然想起前世神识消散前说的话：“这一世，你要找的不是阴阳令，是能与你共执阴阳的人。”他笑了笑，将星图收进袖中——此刻的苏檀，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檀檀。”他轻声唤。
苏檀转头，银瞳里的冷意褪了些，露出几分熟悉的温度：“谢砚。”她伸手，青铜棺突然化作流光钻进她掌心，“该去看看，是谁在幕后布这局了。”
峰顶的雪开始融化。
银月悬在众人头顶，将苏檀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把要劈开阴阳两界的剑。
阿九捡钱袋的手顿了顿，抬头望着那轮月，突然笑出了声：“原来棺中月，不是棺材里的月亮，是……”
“是掌棺主的人，心里的月亮。”素素替他说完，指尖轻轻抚过发间染血的假花——那是她藏了十年的复仇信物，此刻在月光下，竟慢慢褪成了素白。
山脚下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骑马冲上山，远远喊着：“不好了！阴司十殿的鬼差过了黄泉路！说是要见棺主——”
苏檀望着山下翻涌的阴云，银瞳里泛起兴味。
她转头看向谢砚，嘴角勾起冷硬又张扬的笑：“阴阳两界的局，该我来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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