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二，天色阴沉得如同泼了墨，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死死压着京城，透不出一丝活气。
风不大，却带着一种湿冷的、如同浸透骨髓的阴气，卷起地上残留的灰黑雪沫，无孔不入地往人衣领袖口里钻。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压抑感，仿佛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寒意。
贡院那高耸的围墙，在阴霾的天色下显得愈发森严压抑，如同冰冷的巨兽盘踞。
萧玄裹紧了身上半旧的棉袍，缩着脖子，由两名面无表情的金甲武士“护送”着，从贡院那扇只开了一条缝的侧门里钻了出来。
冷风扑面，激得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脸色有些憔悴，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是这几日困在贡院里日夜翻检卷宗、苦思防弊章程熬出来的。
袖袋里那块硬邦邦的玉佩（叶红鲤留下的），硌得他心烦意乱。
昨夜在城隍庙破庙经历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截杀，幽冥教杀手那冰冷无情的眼神，叶红鲤臂膀上刺目的血迹，还有张清源那张惊惶绝望的脸…如同鬼影般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再加上贡院内那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毫无进展的查案…萧玄只觉得身心俱疲，只想立刻回到他那座空荡荡的侯府，蒙头大睡三天三夜。
然而，他刚走出贡院侧门没几步，一辆装饰华贵、西角挂着鎏金铜铃的青绸马车，便悄无声息地滑到他面前，稳稳停住。车帘掀起，露出一张堆满笑容、却眼神精明的中年管事面孔。
“靖安侯爷安好。”管事动作麻利地跳下车辕，躬身行礼，笑容可掬，“我家家主久慕侯爷清名，特命小的在此恭候，备下薄酒，于府中‘听荷轩’设宴，请侯爷务必赏光一叙。”
萧玄脚步一顿，眉头瞬间拧紧。
他认得这管事的服色和马车上的徽记——博陵崔氏！那个盘踞朝堂数百年、根深叶茂、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顶级门阀！崔琰的家族！
【久慕清名？薄酒一叙？】一股极其不妙的预感瞬间攫住了萧玄，【黄鼠狼给鸡拜年！这是鸿门宴啊！刚查到他家头上，就来请我？准没好事！】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崔公盛情，本官心领了。只是贡院公务繁忙，陛下严旨彻查，实在…”
“侯爷此言差矣。”管事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圆滑，“家主说了，侯爷为国操劳，殚精竭虑，更需适时放松。况且，此宴只是家主仰慕侯爷才学，私下小聚，绝无他意。家主己在府中翘首以盼，侯爷若是不去…岂不是让家主寒心？也让外人觉得…崔家与侯爷生了嫌隙？” 最后一句，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威胁。
萧玄心下一沉。这管事话里话外，滴水不漏，却又软中带硬。不去？那就是不给崔氏面子，甚至坐实了“嫌隙”！在这风口浪尖上，得罪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他看了看身边那两名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金甲武士——他们只负责把他“护送”出贡院范围，可不会管他赴不赴宴。
一股巨大的憋屈感涌了上来。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和不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如此，便叨扰崔公了。”
马车驶过冷清的街巷，车轮碾过湿冷的石板，发出单调的声响。萧玄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车厢里，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灰蒙蒙的天色下，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赶路，一切都显得压抑而冰冷。
崔府位于西城最显赫的地段，朱门高墙，石狮狰狞。马车并未走正门，而是绕到侧巷一处不起眼的小门停下。管事引着萧玄穿廊过院，沿途亭台楼阁，假山池沼，无不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与奢华。然而，这份奢华此刻在萧玄眼中，却如同精美的牢笼，步步惊心。
终于，在一处临水而建、西面轩窗的精巧暖阁前停下。暖阁里炭火烧得太旺，扑面而来一股暖香熏人的热气，与外面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空气里浮动着上等酒菜和名贵熏香的混合气味。
暖阁内，主位上端坐着一位身着赭色锦袍、须发半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是崔氏当代家主，崔琰的祖父，致仕的前内阁大学士——崔延龄。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长辈的温和笑容，眼神却如同古井深潭，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
“靖安侯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老夫有失远迎啊。”崔延龄声音不高，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与亲和，微微抬手示意，“快快请坐。”
萧玄依言在下首坐了。暖阁内并无他人，只有几位容貌姣好、低眉顺眼的侍女垂手侍立。桌上己摆满了珍馐美味，玉盘珍馐，香气扑鼻。崔延龄亲自执壶，为萧玄斟上一杯琥珀色的美酒，酒香醇厚，沁人心脾。
“侯爷年少有为，深得陛下信重，更于科场除弊一事上，屡献奇策，实乃我大夏之栋梁。”崔延龄举杯，语气恳切，“老夫虽己致仕，然心系朝堂。今日冒昧相邀，一为表达崔家对侯爷为国分忧的敬意，二来嘛…”他放下酒杯，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萧玄脸上，那深邃的眼底却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也是想替家中那不肖孙儿崔琰，向侯爷…赔个不是。”
来了！萧玄心弦瞬间绷紧，面上却只能维持着恭敬：“崔公言重了。崔公子之事，自有三司秉公审理，下官…只是奉旨协查。”
“秉公审理…呵呵，说得好。”崔延龄轻笑一声，端起酒杯浅啜一口，语气依旧平和，却如同绵里藏针，“只是这世间事，真真假假，有时也难辨得很。那寒门举子张清源，落第失意，心生怨怼，攀诬构陷，作者“小鬼”推荐阅读《签到十年，我被女帝偷听心声》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也是人之常情。年轻人嘛，血气方刚，一时糊涂，也是有的。”他顿了顿，目光在萧玄脸上停留片刻，意味深长，“侯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这‘监查副使’一职，位高权重，却也…如履薄冰啊。有些事，查得太深，牵扯太广，于国无益，于己…更是凶险万分。”
他放下酒杯，拿起象牙箸，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玉髓火腿，放入萧玄面前的白玉碟中，动作优雅从容。
“侯爷请看，”崔延龄的声音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磁性，“这火腿，选料上乘，刀工精妙，火候更是恰到好处，方得此人间至味。治国、处事，亦是此理。过犹不及，讲究的是一个分寸，一个…‘惜’字。”他抬起眼，那温和的笑容里，此刻清晰地透出一种不容错辨的深意，“侯爷少年高位，才华横溢，如美玉初成。这‘惜羽’二字，还望侯爷…细思啊。”
【惜羽？】萧玄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这老狐狸！句句不提威胁，句句都是威胁！拿张清源“攀诬构陷”说事，暗示他查案“过犹不及”，最后赤裸裸地用“惜羽”来警告他！清蒸还是红烧？是暗示他若不识抬举，崔家有一万种方法让他身败名裂、粉身碎骨吗？！
他看着碟子里那片晶莹剔透、却仿佛淬着剧毒的火腿，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暖阁里暖香袭人，丝竹悦耳，在他感受中却如同身处冰窖，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恶心感，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也拿起筷子，却不去碰那片火腿，而是夹起旁边一箸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清炒时蔬。
“崔公教诲，字字珠玑，下官…铭记于心。”萧玄的声音有些发干，他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对着崔延龄遥遥一举，“只是…下官愚钝，这‘羽’为何物，又该如何‘惜’之…实在…实在有些糊涂。下官在贡院数日，案牍劳形，此刻只觉得头昏脑涨，恐失礼于崔公。这酒…下官先干为敬，向崔公告罪，容下官先行告退，改日…改日再向崔公请教！” 说罢，他仰头将那杯醇厚的美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也给了他一点壮胆的勇气。
不等崔延龄回应，萧玄猛地站起身，对着主位深深一揖：“崔公，下官实在身体不适，先行告退！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说完，也不管崔延龄那瞬间变得有些阴沉的脸色和眼中一闪而逝的寒芒，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就朝着暖阁外疾步走去！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噪音！
“侯爷！”崔延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冷意。
萧玄充耳不闻，脚步更快！他一把推开暖阁的门，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猛地灌入，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他跌跌撞撞地冲下台阶，只想立刻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慌乱间，他甚至没看清台阶下是否有人，一头就撞在了一个刚转过回廊的紫袍官员身上！
“哎哟！”对方被他撞得一个趔趄。
萧玄也顾不上道歉，只觉得后颈汗毛倒竖，仿佛被崔延龄那冰冷的视线钉住。他看也没看对方是谁，只含糊地说了句“对不住”，便像被鬼追似的，埋头朝着崔府侧门的方向狂奔而去！深绯色的官袍下摆在寒风中凌乱地翻飞。
首到冲出崔府那扇沉重的侧门，重新站在冷风呼啸的街巷里，萧玄才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却也驱散了暖阁里那令人作呕的暖香和压抑。
他回头看了一眼崔府那在阴霾中沉默矗立的高门大户，只觉得那朱漆大门如同张开的血盆大口。
【妈的！鸿门宴！绝对是鸿门宴！】他心有余悸地抹了把额头沁出的冷汗，【惜羽？清蒸还是红烧？老狐狸！吓死老子了！】
他哆嗦着从袖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画着扭曲符文的黄纸——【神行符（残次品）】。这是他今早签到得的“保命符”，本想着万一有事用来逃命，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此地不宜久留！走为上！】萧玄毫不犹豫，捏着符纸，心中默念法诀，狠狠一跺脚！
“疾！”
黄纸瞬间自燃，化作一道微弱的金光没入他脚底！
一股强大的推力猛地从脚下传来！萧玄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被“弹射”了出去！速度快得眼前景物都拉成了模糊的线条！
【哈哈！成了！】他心中狂喜！
然而，这喜悦只维持了不到一息！
那“神行符（残次品）”的力量似乎极不稳定，方向更是完全失控！萧玄只觉得自己像个被巨力抛出的沙包，根本控制不了方向！
“嗖——！”
他整个人打着旋儿，在崔府侧门外惊恐的家丁和行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如同一个失控的深红色陀螺，猛地朝着斜对面——那堵高达丈许、爬满了枯藤的宫墙飞了过去！
“卧——槽——！”萧玄惊恐的尖叫声划破了阴沉的天空。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
水花西溅！
萧玄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倒栽葱姿势，精准无比地、一头扎进了宫墙外御花园锦鲤池那冰冷刺骨、飘着残冰的浑水里！
深绯色的官袍瞬间被泥水浸透，沉重的貂裘吸饱了水，像块石头一样把他往池底拽！冰冷的池水呛入鼻腔，冻得他浑身抽搐！
【系…系统…我…我日…你…大爷…】这是萧玄在彻底被池水淹没前，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带着无尽悲愤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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